问:约翰·密有独特的学习经历.我们还很少见到一个完全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大思想家。
答:是的,我们讲过的那些大思想家,大诗人,如洛克、霍布斯、休謨、弥尔顿、拜伦都曾在牛津或剑桥接受教育,打下了坚实的知识根基。但密尔却完全是在家里完成了自己的知识积累。因为他的父亲詹姆斯·密尔是英国著名的学者,在历史学、经济学、哲学上都有卓越的贡献。密尔自己说:“我拥有别人难以比拟的优势,有一位能教导我并且也愿意花费必要的心思和时间来教导我的父亲。如果我懂得比别人多,那并不算什么,我要懂得比别人少,那才是奇耻大辱。”密尔通过自己的学习过程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实施早期教育的重要性和有效性。他认为:“早期教育是能教给小孩子东西的,而且效果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好的多。而用惯常的教诲方式教育孩子,几乎浪费了孩子的童年时代。”小密尔的父亲詹姆斯·密尔是《英属印度史》的作者,同时,他又是一位报刊专栏作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仅靠稿费收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这在当时的英国是很不寻常的。但他仍投入很大精力来教育小密尔,指导他学习。密尔说:“他在我身上倾注了超常的精力,关爱和耐心。按他的构想,努力给孩子最高层次的智力教育”。
问:看来小密尔是家学深厚。
答:是的,不过这个家学并不是指老密尔向小密尔灌输他自己的一套观念,事实上,小密尔在成年之后对老密尔的许多思想是不赞成的,老密尔指导小密尔的诀窍其实非常简单,就是让他去研读经典,当然是从希腊古典开始。在小密尔三岁时,他就开始学习希腊文,从背诵老密尔给他做的希腊单词卡片开始。在掌握了足够多的词汇之后立即开始阅读。这个阅读的独特之处在于要求他边读边翻译,在阅读的过程中把希腊原文翻译成英文。这个方法非常有效。小密尔读的第一部希腊古典著作就是《伊索寓言》。出生于1806年的约翰·密尔在1813年,也就是年仅7岁,就已经读了六大卷的柏拉图原著,其中包括《由叙佛伦》、《泰阿泰德》等相当艰深的哲学著作,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老密尔让儿子和他在同一张桌子上学习,父亲写作,儿子背希腊原著,这个情景很让人感叹。我们看看小密尔自己列出的阅读清单:希罗多德的全部作品,色诺芬的《远征记》、《居鲁士的教育》、《回忆苏格拉底》、琉善的大部分作品,柏拉图6卷著作集,休謨和吉本的历史著作,沃森的《菲力二世》,胡克的《罗马史》,这个书单要一一举出会长的惊人。小密尔从8岁开始学习拉丁文,又是从荷马史诗《伊里亚特》开始阅读,对罗马诗人维吉尔和奥维德、贺拉斯的诗作,西塞罗的《演讲集》修昔底德的历史作品烂熟于心。
问:这些都是在他十几岁时阅读的吗?
答:是的,我列出的这些书目还只是他阅读量的一小部分,这已经让人惊叹,但是不要忘记,阅读只是学习的一部分,如果只读不思,那就会成为书呆子,只有知识而没有思想。老密尔同时让他学习数学和一些试验科学,在阅读古代经典的同时也关注现代科学的发展。在12岁的时候,他开始进行系统的思维训练,这个训练从逻辑思维开始。父亲让他去钻研经院哲学中的逻辑论述,也研读亚里士多德的《工具论》培养他理解思维的工具,范畴、分析、解释、论辨的定义与方法。这些思维训练对密尔一生的理论探索帮助极大。他甚至认为在现代教育中如果经院派逻辑应用得当,就可以培养出逻辑缜密的思想家,这一点是任何训练手段都无可比拟的。老密尔还使用一种方法,那就是朗读学习法。他让小密尔朗读一些重要的希腊先哲的演讲,注意语言转折,文词韵律,声调起伏,在朗读停顿时加以点评。这个方法早已被人忘却,其实这是一个学习人文科学的极好的方法,我们古人就讲究朗朗上口,孩子开蒙时一定要求诵读。所以才有书声朗朗这种形容学校学习气氛的表达。小密尔自己认为他的知识基础在14到16岁期间已经奠定,而且他认为这并不因为他天资过人,相反“他的天份低于标准而非高于标准”。他说:“我能做到的事要是换一个能力一般,体格健康的男孩和女孩也一样能做到,如果说我取得了一些成绩的话,在诸多推动因素中,父亲的早期训练功不可没。与同龄人相比,我的优势在于我比他们提早起步了25年。”
问:看来密尔很谦虚啊。
答:这也是老密尔非常警惕的事,他认为许多人自毁前程的原因就是自满。小密尔从来没有感觉自己优越,相反,他总觉得自己学业落后,赶不上父亲的期望。在小密尔的学习过程中有一点特别突出,就是当你掌握了许多知识后会分不清哪些概念是你真正理解了的,而会随口用一些词汇来解释说明一些想法,而这些词汇的真正含义是什么你却并不清楚理解。比如有一次,他用了观点这个词,老密尔就让他解释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结果他发现自己并不能清楚地解释这个词。所以,密尔的著作特别清晰明确,那是因为他从小就学会了不用自己说不清含义的词汇来表达思想。但是很显然这种教育方法也会有些副作用,那就是密尔缺少与同龄孩子的交往,也缺乏普通人处理事物的能力,他承认:“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擅长做任何需要灵活动作的事情,我的大脑以及双手一碰到具体的事情,或者说该用到它们时就没了效率。父亲给我的教育本质上更适合于训练我的思考能力而非动手能力。
问:小密尔对他父亲的教育方式还是有所反思的。
答:是的,但对于密尔这种一生事业都在精神领域的人来说,缺乏动手能力倒不会引发什么恶劣的后果,他碰到的危机其实也是精神上的危机。1826年秋天,他一度陷入沮丧忧郁,用他自己的说法:“我整个人都变得木木的,感受不到快乐和兴奋。他问自己:“假如一生中所有的目标都实现了,你就会觉得满足了吗?你就会快乐吗?”他反复思考,终于认识到他从小所受的训练集中于理论推理,分析观念之间的联系,这种思维模式走到极端就会脱离人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其实这就是人脱离了和生命的联系。正如歌德所说,理论总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他意识到:“分析习惯对于审慎的思考和敏锐的洞察力来说是助长剂,但对于激情和美德来说却是根基处的一只害虫。”在密尔那里,问题不在于不知道,而在于不感觉。他自己深刻反省到这一点,他说:“怜悯苍生而后欢喜油然而生,以他人乃至全人类之大幸福谋取为己任,为幸福最伟大最可靠之源泉。但是知道某种感觉会让我幸福并不代表这种感觉真能给我带来幸福感”。他克服这种抑郁的方法是让自己投入到诗歌,音乐以激发人的感性激情,他重新感受到湖畔诗人的诗作和大自然之间美妙的契合,他的心灵从理性的禁锢中苏醒了。从华兹华斯的诗中,他找到了内心的喜悦和充满想象的快乐。
2025年4月25日
文章来源:法广:欧洲思想文化长廊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