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越胜|欧洲思想文化长廊:德国浪漫主义之十三、十四:理性的迷惘;莪相的启示
发布时间:2025-10-28    编辑:zhangjie
欧洲思想文化长廊:德国浪漫主义之十三:理性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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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提出,启蒙的核心诉求就是自主地运用自己的理性,这使理性在人的认知活动中具有了不容挑战的地位。哈曼对此坚决反对。在他看来,认知活动对理性的依赖势必造成对完整事物的分裂,对神秘思维的漠视,对上帝信仰的崩解,对人的生机的剥夺。他不能容忍人在一个冰冷,精确,死板,贫瘠的环境中生存。那里没有奔逸的想像,热烈的追求,让人心魂震撼的体悟。他高喊:“上帝是个诗人,不是几何学家。”

问:现在人们似乎公认哈曼是非理性思潮的思想来源之一。

答:是的,伯林的断语是这样的:“哈曼在各个领域都是反理性主义的先驱,他是最终席卷了整个欧洲文化的一场运动被忘却了的源泉。”所谓理性主义,从最简单,最根本的意义上说,是一种建立在证据和依据证据运用逻辑推理的思维方式。启蒙运动最重要的标志有三个,其一就是信任人的理性认识能力,相信可靠的证据和逻辑上确切无疑的推论是获取知识,认识世界的唯一方法。其二,他们相信人的本质是同一的,不论哪个民族,其终极关怀是一致的,追求的目标是一致的。其三,人类社会在理性的指导下,或快或慢必然会进步。这三个信条无疑获得科学发展成果的支持。哈曼进行理论活动的时代恰恰是德国理性主义哲学日益壮大的时刻。德国理性主义哲学的两大代表,康德和黑格尔本质上是法国启蒙运动的继承者。法国大革命中的激进党人肖梅特提出理性崇拜( le culte de la raison),甚至在巴黎圣母院内举办理性节(la fete de la raison)。罗伯斯庇尔更提出最高主宰崇拜(le culte de l’ etre supreme).他宣称最高主宰就是理性的目的:美德。所以他要建立一个“美德共和国”。法兰克福学派主将马尔库塞在他的名著《理性与革命》中指出:“罗伯斯庇尔奉为最高主宰的理性,只不过是黑格尔体系中所颂扬的理性的副本。”黑格尔相信理性发现现实,认识现实,改造现实,甚至构建现实。

问:这样看来,似乎一切都是理性思维的产物。

答:是的,在黑格尔看来,理性既是推动人自我认识的工具,又是人实现自由的结果。他说:“理性确信其自身就是实在,当这个确定性上升为真理时,也就是理性已意识到它的自身即是它的世界,它的世界即是它的自身时,理性就成了精神。”这句话可以说是理性主义最不容置疑的表达。但是桀傲不逊的哈曼对此进行了猛烈的攻击。他断言:“我们自身的存在,与我们之外的一切事物的存在,必须被相信而不能以任何其他的方式被决定。”这就是说,人的认识,不论是认识自身还是外部世界,绝不是从理性的抽象观念开始,而是从具体的当下存在开始。理性不是实在,实在是被我们切实感知而确信的东西。哈曼反对理性主义的理由是,人的存在是一个经验的过程,他通过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个体来感受。他问康德,“当我们的所有材料被剥夺,也没有经验的帮助,我们还可以希望用理性获得什么?有没有独立于所有经验而存在的人类知识?有没有独立于所有质料而存在的形式?”在哈曼看来,人类知识有两个枝干,感性和知性.他们原出一根。即人所要认识的对象,人感觉到它,然后知性去理解和说明它。而理性的认知方法,不管是康德还是黑格尔,都割裂了人获取知识的方法,生造了一套观念来构建理性的王国。哈曼问:”把大自然已经合为一体的东西以这样一种武断霸道,毫无道理的方式割裂开,这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问:哈曼的这个提问似乎是站在休谟怀疑论的角度而发。

答:是的,哈曼对理性主义的批判借助的是休谟经验主义的怀疑论。他批评康德知识论:“知识,它研究的不是对象,而是对象的先验概念。这样的知识是先验的知识,纯粹理性的批判就是一个完全彻底的先验的哲学理念。”他认为康德的批判哲学针对的只是没有内容的空洞形式。如同“一个死人吞噬着另一个死人。”哈曼坚信人的认识活动是从每一个体自身的感知出发,启蒙哲人所相信的人性的同一性是一个理论幻想。看起来哈曼只相信经验,其实这个经验的背后是信仰。哈曼最深切的感受是宗教感受,人与上帝的关系永远是一对一,心灵对神灵。上帝要拯救的人类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个受苦受难的个人,每个人的悲苦喜乐是不同的。伯林总结的好:“在不同的时代甚至不同的个体那里,经验是不同的。普遍主义是一种徒劳的追求,一种把宇宙的丰富多样性归结为单调的统一性的企图,它本身就是一种不面对现实的形式,试图把现实囚禁在预制好的逻辑牢笼中是对创造的一种侮辱。”

问:这样的一种理论立场似乎可以归入非理性主义了。

答:是的,这种和理性主义对立的认识论是西方哲学传统中一直存在的一股暗流 。柏拉图这位理性主义巨擘就多次论述过“理智的迷狂”,在《斐多篇》中,他甚至承认“有一种迷狂是神灵的禀赋,人类的许多最重要的福祉都是从它而来。”柏拉图还特别指出有一种“诗神带来的迷狂,”他认为,“若没有这种诗神的迷狂,无论谁去敲诗歌的门,他和他的作品都永远站在诗歌的门外。”我们曾在前面引述过哈曼嘲笑康德听不懂抒情诗,他只能以叙事诗的方法和康德谈话,因为抒情诗关乎人类的心灵。他的这套说辞无疑是来自柏拉图。其实从哲学史上看,那些被划入非理性主义阵营的哲学家没有一个人能离开理性的叙述方法,只是彼此强调的重点不同。一方坚信理性是通向真理的唯一道路,另一方相信只有依靠心魂才能深入宇宙奥秘的洞府。在论述方法上,理性主义者用抽象概念建构体系的大厦,尽管有些枯燥,但严谨明晰。非理性主义者则不免行文汪洋恣肆,僻奥神秘,但这两者都有不容怀疑的真理性。在哈曼看来,理性的迷狂不仅为哲学探讨所必须,甚至它是信仰的题中应有之义。

问:所以有人将信仰等同迷信。

答:哈曼的思考要深入得多,他说:“耶稣基督不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贫穷的人。圣灵把他的话汇成一本书,赐与我们。在这本书中,他就像一个说胡话的人,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是的,就像一个俗人,向我们骄傲的理智讲述梦境,讲述天国和上帝历史中一些平常的故事。”在哈曼心目中,天国和尘世是一个整体,神、人在理智的迷狂中彼此交融,对这种境界最精彩的描述是尼采,他用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来象征理性和非理性。他说:“世界的酒神要素侵入人类个体意识中的成分,恰好能够被日神美化力量重新加以克服。所以这两种冲动必定按照严格的比例,遵循永恒公正的法则发挥威力。酒神的暴力在何处如我们所体验的那样汹涌上涨,日神就必定为我们披上云彩,降落到此处。”套用尼采的想象,我们也可以说,理性体系一旦冷酷地碾压人性,非理性的想象必将以强有力的翅膀托举人性到广阔的天地。

欧洲思想文化长廊:德国浪漫主义之十四:莪相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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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国浪漫主义滥觞之际,从遥远的苏格兰高地吹来一股强劲的风,助燃了德意志思想家与诗人炽热的想象力。这股风就是以古苏格兰传奇诗人莪相(ossian)之名出版的古苏格兰史诗片段。这些诗被译成德文发表之后,整个德国文化界一片赞叹之声,歌德甚至声称“莪相已经从我心中把荷马排挤出去了。”

问:歌德的这个评价可太高了,荷马史诗可是西方文学经典中的经典呀。

答:从这个评价中,我们可以看出莪相诗歌对德国思想界、文学界的巨大影响。歌德对莪相诗篇的热爱集中表达在《少年维特之烦恼》第二篇中。《少年维特之烦恼》是一部书信体小说 ,全部故事都由维特写给朋友的信组成,他对朋友说:“莪相已从我心中把荷马排挤出去了。这位杰出的诗人令我走进了一个何等样子的世界呀。我漂泊在荒原里,四周狂风呼啸,只见在朦胧的月光下,狂风吹开弥漫的浓雾,现出先人的幽灵。”更重要的场景安排是维特决定结束生命的前夜。他去看望心上人绿蒂,在这诀别之前,绿蒂竟让维特朗读他翻译的莪相的诗。绿蒂对维特说:“那边,在我的抽屉里放着几首你译的莪相的诗,我还没有念它们,一直希望听你自己来念。”于是,维特就开始朗诵莪相的诗。其实这是歌德自己翻译的莪相,最后几行诗就是维特决心自杀后给绿蒂的诀别之言。诗中说:“春风啊,你为何将我唤醒,你轻抚我身回答,我要滋润你,以天上的甘霖。可是我的衰时近了,风暴即将袭来,吹打得我枝叶飘零,明天,有位旅人将要到来,他见过我的美好青春,他的眼睛将在旷野中四处寻觅,却再不见我的踪影 。”

问:歌德这是借莪相的诗来表达自己的感受。

答:是的,在当时德国的思想氛围中,几位浪漫主义先驱几乎都以莪相的诗作为证据,阐述自己的美学追求,最突出的一位就是赫尔德,他专门写了一篇《论莪相及古代歌谣》,他同歌德一样,也对莪相推崇备至。他说:“将会出现这样的时代,它将宣告,让我们合上荷马史诗,维吉尔和弥尔顿的诗作吧,只根据莪相诗篇进行评价。”这话说的比歌德更甚,它是要让莪相诗篇成为评价诗的标准,因为荷马史诗《伊里亚特》,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弥尔顿的史诗《失乐园》早已成为万古不移的经典标杆。如今赫尔德竟然要用莪相的诗篇取而代之,何以至此呢?原来他对莪相诗的评价正应和了他的民族诗歌的理论。他多次向歌德提起,要去搜集德意志古老的民族谣曲,他坚信,只有这些未经雕琢的,充满原生能量的诗句能代表一个民族自救与崛起的能量。他说:“一个民族越不开化,也就越有生气,越无拘束。如果他有诗歌,那么他的诗歌就必然会越粗野,越生动,越自由,越有直感,越充满抒情意味。这个民族离人为的科学的思想方法,语言和构词的方式越远,这个民族的成文诗歌必然越不会成为死的,雕琢字句的诗章。”他推崇莪相实际上是在号召德国文人去发掘日耳曼民族的激情,创造力和强化自身的能力。

问:赫尔德对莪相的推崇和他对德国当时现状的感受有关。

答:这一点无可怀疑。所有的思想家,哪怕最抽象的体系构建者,其实都是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思考。以赛亚·伯林在他的《浪漫主义的根源》一书中指出:“德国终归没能像英国、法国甚至像荷兰那样建立起一个权力集中的民族国家。在18世纪,德国人是由300个王公和1200个领主统治着。德国文化萎缩成一种地方性文化,在那些沉闷的小宫廷中苟延残喘。从那些相当忧郁的17世纪末德国民谣和通俗文学中,甚至从德国专长的艺术形式音乐之中,我们可以感觉出德国人耿耿于怀的伤痛和屈辱。”而莪相诗篇中,那些苏格兰高地部族反抗异族统治的英勇行为,在古老的诗歌中传唱,其中的爱恨情仇无疑打动了德国文人渴望获取荣光的心灵。赫尔德对莪相诗篇的大力赞赏引发了他的朋友克洛普施托克的回应。歌德评价克洛普施托克,说:“天才诗人有了自觉,能为自己造出他自己的时势,并知道怎样打下独立地置身显达基础的时代现在要来临了。开创这样一个时代的一切条件都集中在克洛普施托克身上。”他被称为“德国诗人第一人”。他花30年时间创作了神圣诗《救世主》。这是一部讲述耶稣基督生平与遭遇的史诗。他模仿的人是弥尔顿,但他确实完成了可与《失乐园》媲美的宏伟诗篇,其中的片段《复活》被马勒用于第二交响乐第五乐章的合唱部分,因此马勒第二交响乐被称为《复活交响曲》。

问:克洛普施托克的德意志情节极为强烈。

答:是的。所以他对莪相诗篇中苏格兰高地人民的尚武精神极为向往。他几乎模仿莪相诗篇的内容创作了诗剧《荷尔曼三部曲》。赫尔曼是德意志最常见的一个名字,本意是“武士”。在克洛普施托克心目中,莪相诗篇中的英雄芬格尔就是德意志的赫尔曼。而且古苏格兰高地上的英雄就是与日耳曼人同源的凯尔特人。克洛普施托克借与罗马统帅瓦鲁斯抗争的日耳曼部落首领赫尔曼的事迹,谱写了日耳曼民族的英雄史诗。在赫尔曼率领下,日耳曼部族在条顿堡森林战役中大败不可一世的罗马钢铁军团,让罗马统帅瓦鲁斯自杀身亡。莪相诗篇是詹姆斯·麦克佛森根据流传于苏格兰高地,用古盖尔语(galic)传唱的古代诗歌残篇翻译而成,克洛普施托克则是根据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的著作《日耳曼尼亚》所记载的史实而做,诗中充满了飞扬的想象,激情的描述,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诗篇。更有趣的是,克洛普施托克竟然想和苏格兰人争夺莪相的归属权,声称莪相是未被罗马人征服的日耳曼人的后裔。他写了一首名为《合理要求》的诗:“他们的子孙居住在苏格兰山区/他们是罗马人未能征服的喀里多人/是德意志的后裔/所以我们也是/歌手和战士莪相的传人/莪相属于德意志而非英格兰。”从克洛普施托克的表现,我们不难看出莪相诗篇对德国浪漫主义的发展影响有多大 。

文章来源:法广 “欧洲思想文化长廊”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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