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席勒心目中是有一个理想模式的。
答:是的。和那时德意志思想界的大多数学者一样,希腊就是他们追慕和向往的理想。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比较了古代希腊与近代强制国家的区别。在他看来,希腊人性格完整,他们的国家是一个和谐的集体,可是当文明的发展使国家变成了强制国家后,人则成为残缺不全的孤零零的碎片。这里我们要注意的是席勒,甚至德意志学界对希腊的崇拜是以希腊艺术品中所呈现的审美理想为摹本的,这个判断多少有些理想化。造成这种思想氛围的原因无疑是温克尔曼对希腊艺术,而且主要是希腊雕塑的研究。他的断言“希腊杰作普遍和主要的特点是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几乎成为欣赏古希腊杰作的不二法门。但是温克尔曼绝不是把希腊杰作当作无根无由的天赐之物,相反,他反复强调希腊之所以能创造出无可比拟的伟大作品乃是因为自由。他说:“从希腊的国家体制和管理这个意义上说,艺术之所以优越的最重要的原因是有自由。”而后来希腊艺术的衰落也是因为政治自由的丧失。席勒深知此点,他坚信德意志必须在政治上彻底改变,德国人必须向法国人一样获得政治自由,但不是通过法国大革命那种暴烈的方式 。
问:难道席勒还有不通过政治行动而获得政治自由的其他途径?
答:是的,他确实有。他说:“为了解决经验里的那个政治问题,必须采取通过美学问题的途径,因为人们是通过美走向自由的。”有批评家认为席勒是在设想一个乌托邦,但事情绝非这么简单。席勒的诉求有坚实的理论基础,他从古希腊人的艺术与政治活动的关系中看到了政治自由与审美创造的必然联系。既然政治自由的希腊人能创造美的奇迹,那么培育和提高审美能力为什么不能反过来促进政治自由呢?席勒看重政治自由,因为只有在政治自由中人才有可能陶冶培育自己的完整人格。在暴政下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暴政最根本的统治手法就是切割社会的有机整体,让人成为零散的碎片、原子,人与人之间的凝聚会激发交流的欲望,而交流才会启迪心智,激发创造力。席勒在论证时使用了“强制国家”这个概念,他认为强制国家不能造就完整人格,而人格完整的希腊人则是自由国家的子民,所以希腊的本性是艺术魅力与智慧的尊严结合。而当下时代则牺牲了艺术与智慧。席勒心中有一个理想化的希腊,“他们既有丰富的形式同时又有丰富的内容,既善于哲学思考,又长于形象创造,既温柔又刚毅,他们把想象的青春和理想的成年结合在一个完美的人性里。”
问:这真是对希腊人至高的赞美。
答:是的。席勒最看重的是希腊人的个性和人格完整。在他看来,现代人在知性方面有长足进步,但那只是群体智性与知识水平的提升。他问到:“有哪个单个的近代人敢于走出来一对一的同单个的雅典人争夺人的价值?”有趣的是,席勒对现代社会的劳动分工,科层组织对人性的摧残被马克思全盘吸收,成为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思想资源。席勒明白他所处的国家是不能促进人格完整的,因为当前的时代性格极为糟糕。“一方面,由于对自由的恐惧,人们心甘情愿投入奴役的怀抱,另一方面由于受到迂腐的管制而陷入绝望,于是就一跃而落入自然状态的那种粗野的放肆之中。”那么如何改变这种状况?席勒接受了赫尔德、哈曼等人对启蒙理念的批评,这使他在反对理性绝对化的立场上站到了浪漫主义一边。他指出:“理智的一切启蒙仅仅因为都回溯到了性格上,还不足以赢得尊重,他们还必须从性格出发,因为通过心而及头脑的路必须打通,因此培育感觉功能是时代更为紧迫的需要。”这个提法很重要,心与脑的区别就是感觉、情绪与想象同体系、概念与逻辑的区别。由心及脑之路就是审美教育之路。席勒的思路极为清晰,它指出:“政治方面的一切改进都应从性格的高尚化出发,但是在一个野蛮的国家宪法的影响下,性格怎么能够高尚化?因此必须找到一种国家不能给予的工具,必须打开尽管政治腐败不堪但仍能保持纯洁的源泉。”
问:席勒要揭开他所思考的谜底了。
答:是的,他宣布:“现在我要谈谈我迄今为止的研究所要阐述的那一点了。这个工具就是美的艺术这个源泉就是在美的艺术那不朽的典范中开启。”因为艺术、科学的真理享有“绝对豁免权”。席勒声称:“政治立法者可以封闭科学与艺术的领域,但不能在其中实行统治,他可以放逐爱好真理的人,但真理仍然存在,他可以凌辱艺术家,但不能伪造艺术。”“哲学家与艺术家在世间消亡,但真与美却以自己不可摧毁的生命力在斗争中胜利向上发展。艺术家“从可能与必然的联系中创造理想,他的这种理想是用幻觉和真理塑造的,是用他想象力的游戏和他事业的严肃铸造的,是用一切感官的和精神的形式刻画出来的,并且不声不响地把它投入无限的时间之中。”毫无疑问,这是席勒自己的经验之谈。他在粗暴专断的符滕堡大公压制之下创造可歌可泣的戏剧、诗歌,他的创作完全不理会权势与暴政的胁迫,这是他由心及脑,心脑相通的产物,他的感觉在当下,他的楷模在希腊。天地悠悠,岁月流驶,而他的作品却如山脉中的钻石,流沙中的黄金,历千年万世而宝贵如初。席勒语重心长的对青年人说:“热爱真与美的青年要想从我这里知道,在时代从各方面进行抵抗的情况下,他胸中高尚的冲动如何才能得到满足,我的回答是,假使你给你要影响的那个世界指出一个向善的方向,时代平静的节奏就会带来发展。倘若你通过教诲把这个世界的思想提高到必然和永恒,倘若你通过行动或者创造把必然和永恒变成这个世界冲动的一个对象,你就已经给它指出了这样的方向。妄想和专断的大厦将要倒塌,而且必须倒塌,只要你确信它已倾斜,它就已经倒塌。”席勒的意思是,只要你不相信邪恶永存,真善美就已然活在你的心中。
欧洲思想文化长廊:德国浪漫主义之二十二:游戏使人成为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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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中最重要的一个概念是“游戏”,这个思想来自康德,但席勒将其明细化,将其视做一个核心概念和可实际施行的行动。席勒《审美教育书简》自第十四封信开始,从各个方面分析阐述他的观点。拨开这繁复的抽象论述,一言以蔽之,游戏就是人的自由创造活动,在自由创造中,人成为完整的自由人。
问:你终于谈到了席勒审美学说的核心概念“游戏”。
答:是的,这个概念不太容易理解,所以我要多谈几句。席勒最常被人引用的话是:“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这是一个相当抽象的表述。实际上,这句话表明了他的理想,即一个完整的人格的状况是人摆脱了一切入世操持的功利目的,他的活动只给他带来快适与愉悦。外部世界不能强制他,政治黑暗不能影响他,他或遗世独立,或置身社会,他的生存状态是依他心愿创造的,符合他的美感要求。他的对象世界被他的感觉冲动与形式冲动的结合重新塑造为审美对象,所以这个对象世界已不是原本意义上的自然。这里我用到了两个提法:“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所谓“冲动”(Trieb)在席勒那里表示的是“去做”和“获取”某事某物的欲求,席勒自己明确规定,感性冲动是在时间框架内的,多变的物质性的存在,而形式冲动则是要把多变的物质性的感觉固定化,完善化,它追求的是人的绝对存在,它是理性的产物。所以感性冲动是特殊的,有限的。正如感性冲动面对的昙花,美则美,但昙花一现。时间是它的扶持者,又是它的摧毁者。而形式冲动是理性本身的功能,它脱离时间和变化,从个别事件当中提取普遍事件的规律,把一个瞬间化作永恒的存在 。
问:显然形式冲动是借助理性把流动的感觉固定下来。
答:是的。用席勒的话说:“第一种冲动只造就个案,第二种冲动就是建立法则。”他解释说:“感觉只能说‘对这个主体和在这个瞬间这是真的,’但另一个主体,另一个瞬间来到时,它就收回眼前感觉的这种看法,可是,一旦思想说‘是这样’那么它就是做出永恒的决断,它的判断的有效性是以能抵挡一切变化的人格本身来担保的。”席勒分析这种冲动的框架大致不离康德学说,只是他使用形象化和文学化的语言来表述。但是,他分析这两种冲动的目的在于提出第三种冲动,“游戏冲动”,他认为只有在第三种冲动中,人格才能完满。因为“游戏冲动所指向的目标就是在时间中扬弃时间,使变化与绝对存在,变与不变合而为一。”游戏冲动要如何运作呢?看席勒自己举出的例子。当无法抑制的性欲要求,这个要求是暂时却自然的,使一个人去拥抱一个在理智上他鄙视与厌恶的妓女时,起决定作用的是感性冲动,此刻的爱抚与亲昵是不自由的“自然的强制”。当我们面对一位伟大的政治家,我们从心底热爱他,但受某种政治考虑而不得不对他表示敌意, 我们会痛苦地感到“理性的强制”,在自然的强制和理性的强制之下行动的人,其人格是撕裂的,不完整的,行动者是不自由的。席勒描绘了另一种情景:“如果一个人既赢得我们的爱慕又博得我们的尊敬,感觉的强迫以及理性的强迫就消失了,我们就开始爱他,也就是说,同时既与我们的爱慕也与我们的尊敬一起游戏,就此我们可以断言,游戏就是主客体自由愉悦,合而为一。这种主客体合一的愉悦状况会改变时间性,正如歌德所说:”好美啊,请你停下来吧。”
问:确实,时间的感觉会随人内心的感觉而变化。
答:这同时也是一个审美心理学的问题。席勒随即就给出了一个经典性的说明:“游戏冲动是感性冲动与形式冲动之间的集合体(Gemeinschafe),是实在与形式,偶然与必然,受动与自由的统一。这样的统一使人性得以圆满完成,使人的感性与理性的双重天性同时得到发挥,而人性的圆满完成就是美。人同美只是游戏,人只是同美游戏,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席勒给出的这个规定表明,他希望的完整人格是一种消除了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之间壁垒的审美人格。他把对象世界看作自己自然躯体的延伸,而把自己的理性能力当作控制一切攻击性与粗野行为的闸门。从这道闸门泄溢的水流奔逸欢腾又清澈纯净,人性在这种水流的沁润浇灌下丰润饱满,善好又富创造力,因为这是一个自由的人格。席勒指出:“如果人是完全的,他的两种基本冲动都已经发展,他就开始有自由了。” 但是这两种基本冲动的合一是一种什么状态呢?席勒给出了一个类似心理学的说明,叫做“中间心境”(Mittlere Stimmung), 他认为这种心境可以叫作“自由心境”。因为在这种心境中,感性和理性同时活动,从而彼此抵消冲突。他称这种心境状态为“审美状态”。
问:从理论上和从我们个人的审美经验中,我们能理解自由心境和审美状态之间的关系。
答:但问题在于这种心理上的审美状态会产生什么结果。我们能设想所有具有绝佳鉴赏力的人会都是道德上完善的人吗?当然不能。席勒在这一点上绝对清醒。他指出:“美不提供任何个别的结果,也不实现个别目的,不论是智力的还是道德的。美什么也达不到,除了从天性方面使人能够从他自身出发,为所欲为,把自由完全归还给人,使他可以是其所应是。”所以,席勒不考虑审美活动会产生改造世界的事功,而只考虑借助审美活动人能获得完整的自由,而一个自由人的自由意志决定他的社会行为。不过我们大致可以断定,邪恶的心灵不会有良好的审美能力,同样真实的是,美确实在陶冶修复人性方面有着强大的力量。所以席勒依然强调:“我们必须把在审美心境中又还给人的功能看作是一切赠品中最高贵的赠品,即赠予了人性。”正在这个意义上,席勒称美为“我们的第二创造者”。他说:“如果我们把美称为我们的第二创造者,这不仅从诗的角度看是允许的,而且从哲学方面看也是正确的,因为美只是使我们能够具有人性。至于我们实际上想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这一人性,那就得由我们的自由意志来决定。”所以结论是,美本身不改造世界,在审美游戏中形成的完整与自由的人性会承担起改造世界的任务。
文章来源:法广 “欧洲思想文化长廊”专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