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四维|非暴力之外的影子:马尔科姆·X 与美国民权运动 —读《马尔科姆·X 的身后政治》
发布时间:2025-12-23    编辑:zhangjie

 

马丁·路德·金和马尔科姆·X,早已成了美国民权运动的两极象征:前者代表“有梦”的非暴力,后者代表“愤怒”的武装自卫。现实历史却很少如此干净分派。一场真正撼动结构的社会运动,很难只靠礼貌的请愿;统治阶层之所以愿意坐下来谈判,背后往往有另一股“不肯乖乖就范”的力量在推墙。马尔科姆·艾克斯的“身后事”,恰恰与这种阴影中的力量有关。

美国记者、历史写作者马克·惠特克(Mark Whitaker)的著作《马尔科姆·X 的身后政治》( The Afterlife of Malcolm X: An Outcast Turned Icon’s Enduring Impact on America)把镜头从“马尔科姆其人”移到了“马尔科姆之后”。书名里的 “Afterlife”,不是宗教意义上的来世,而是一个被视作“极端分子”的黑人领袖,被杀身亡之后如何在半个多世纪中不断回归、变形、被消费、被驯化,又重新成为激进政治想象的一部分。

从“弃儿”到图腾

这不是一本传统意义上的“生平传记”,而是一部关于记忆政治和运动史的合写本:一半是文化史,一半是法律惊悚故事。前者追踪马尔科姆·X在黑人民权、黑人力量、嘻哈文化和当代黑人运动中的回响;后者顺藤摸瓜,跟进关于他被刺杀案的再调查和错案平反,把“谁杀了马尔科姆·艾克斯”的老问题拉回公共视野。

此前关于马尔科姆·X的经典文本,大致有几条线索。一条是与亚历克斯·黑利合写的《马尔科姆·X自传》,讲的是“街头混混—狱中觉醒—民族伊斯兰—全球主义者”的内在精神转变;另一条是曼宁·马拉布《马尔科姆·X:重塑自我的一生》(Malcolm X: A Life of Reinvention)和莱斯·佩恩父女的《亡者正在起身:马尔科姆·X 的生命与遗产》(The Dead Are Arising),用档案和访谈重构他的生平、组织关系和思想演变。这些作品的重心,都放在“他活着的时候是谁”。

惠特克的切入点不一样。对他来说,更重要的问题是:“马尔科姆死后,在谁的身体里继续活着?”于是,叙述的主角不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串人:从穆罕默德·阿里、黑豹党领袖,到斯派克·李、全民公敌(Public Enemy),再到“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时代被警察暴力杀害者的家属和街头抗议者。马尔科姆的影子,穿过了黑人解放的三个世代:六十年代的黑人力量,七八十年代的城市青年与嘻哈,二十一世纪的警暴抗议与监狱工业批判。

书中一条隐形的线在提示:马尔科姆·X的象征力量,从未只属于激进左翼。一方面,他的肖像、口号和姿态,长期是黑豹党、黑人民族主义者、后来的嘻哈歌手的精神库存;另一方面,主流政治也不断尝试“驯化”他——从奥巴马到保守派黑人法官克拉伦斯·托马斯,都曾在公开场合引用或改写马尔科姆的句子。马尔科姆从“弃儿”变成“图腾”,也变成一块各方争夺的话语资源。

惠特克的贡献,在于把这种“争夺”写成一部跨半个世纪的文化史:读者可以看到一个激进符号如何被削边、被磨圆,又如何在一次次社会危机中重新长出棱角。这比简单地问“马尔科姆到底是温和还是极端”,要复杂得多。

另一条叙事线,则把全书变成一部关于国家暴力和司法失灵的“冷案剧”。1965 年马尔科姆·艾克斯遇刺案中,三名黑人男子被判有罪,其中两人几十年后被证实遭到冤判,并于 2021 年获平反。这几年的再调查,把联邦调查局、纽约警方的角色,重新拉进公众视野:这些国家机构到底知道多少,又刻意隐瞒了什么?

惠特克不是第一次写人物与丑闻交缠的故事,早年的科斯比传记让他吃过忽视“阴影”的亏,此后他在书写黑人民权史时,更注意暴力、性别、国家机器等敏感议题。这次他在《马尔科姆·X 的身后政治》里,把注意力集中在“错误定罪”和“谁有叙事权”上:谁有权宣告“凶手已得惩罚、正义已被伸张”?谁又有力量在几十年后推翻这一宣告?

这条法律线索,与“身后史”的文化线索交织在一起:一边是街头海报、说唱歌词里的马尔科姆,另一边是档案馆、法庭和新闻报道里被封存的“官方真相”。读者在两者之间来回,被迫面对一个不大舒服的事实:国家既可以杀死一个人,也可以在半个世纪里让真正的凶手“隐身”。马尔科姆的“身后”,因此从个人命运扩展到整个制度的阴影。

这种结构安排,是这本书的重要优点。它避免了把马尔科姆简单塑造成“永远正确的烈士”,而是让他的名字成为检验美国司法和政治制度的试纸。也正因为如此,当读者把书合上,很难再把马尔科姆·艾克斯只当作 T 恤图案,而会多想一句:今天哪些人,正在以类似的方式被处理和消音?

如何真正撼动结构性暴力

谈马尔科姆·艾克斯,绕不过马丁·路德·金。传统教科书喜欢用一个简单对立来讲述美国民权史:一个信奉爱与非暴力,一个主张“以一切必要手段反抗压迫”。这种对立,有其叙事上的便利,但也遮蔽了一个事实:正是有了马尔科姆及其继承者在旁边高举“自卫”“武装斗争”的选项,马丁·路德·金的非暴力诉求才更难被统治阶层轻易打发。

惠特克在书中,反复追踪“激进翼”(radical flank)对主流政治的压力:黑豹党、激进学生、城市骚乱,以及后来更加去中心的街头抗议,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美国政府:如果不回应非暴力阵营的合理要求,街头总有更不好谈判的那一群人等着。马尔科姆·X之“身后”,就在于这种阴影始终在场——哪怕他本人已经不在。

与许多把马尔科姆简单塑造为“暴力先知”的写法不同,这本书也注意到他晚年的转向:从狭义的黑人民族主义,走向更广泛的第三世界团结与人权话语。正因为看到了美国系统性暴力的深度,他才开始尝试“把美国告上世界法庭”,把黑人问题从“民权”提升到“人权”。这一点,在当下讨论“合法”结构性暴力和移民政策时,有着意外的回声。

与《马尔科姆·X自传》《马尔科姆·X:重塑自我的一生》《亡者正在起身:马尔科姆·X 的生命与遗产》等作品相比,惠特克的新书有一个明显特点:它不是在解释“马尔科姆是谁”,而是在解释“人们如何使用马尔科姆”。前者关心的是一个人的内心、组织、神学和思想转折,后者关心的是符号被挪用、被复制、被消解的过程。

这种写法有几个优点。其一,它把马尔科姆从“静态的历史人物”变成一个不断被各方争夺的象征,展示了社会运动内部不同派别如何与他对话、拉扯。其二,它把文化生产纳入政治史,把说唱、电影、文学与街头运动放在同一张时间表上,让人看到马尔科姆在“高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流动。其三,它通过刺杀案的司法线索,把结构性暴力与黑人内部政治裂痕,放在同一框架里讨论,而不是简单归结为“内部仇杀”或“外部阴谋”。

这本书还有一层启示:传记写作并不必须停在墓碑前。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在他死后还可以有很长的尾音。无论是研究黑人运动,还是研究当下无证移民、难民、边缘群体的处境,都可以尝试类似的“身后”(afterlife)写法:把某一次抗争、某一批受害者的故事,追踪到后来的作品、政策、口号和判决中,看清记忆如何被保存,也如何被篡改。

但这种“身后史”的路数,也有局限。一方面,书中必然要在有限篇幅里串联大量人物与事件,难免有些线索点到为止,很难深入展开,读者很难在每一个节点上获得充分的细节。另一方面,当焦点从马尔科姆本人转移到后来的各路继承者和解读者时,原始历史语境有时会被淡化,读者如果没有前几部传记打底,可能会觉得缺乏“人物本身”的厚度。

还有一点值得警惕:当一本书用“文化影响力”来衡量一个激进人物时,很容易滑向“被成功吸收”的叙事。马尔科姆·艾克斯成为偶像、海报和电影主角,这当然说明他不再只是当年的“边缘极端分子”;但这种被吸收,也可能意味着某种去牙齿化。惠特克在书中虽有意识地呈现这种张力,但如何在肯定传播广度的同时不忽视被削弱的激进性,是任何“后世史”写作都难以绕过的问题。

 

马尔科姆的“后世”对今天美国的启示

从切尔克斯种族灭绝到乌克兰战争,从冷战时期的“红色恐慌”到今天的“恐怖主义威胁”,国家很擅长用恐惧重塑合法暴力的边界。读《马尔科姆·X 的身后政治》,很难不联想到当下美国和欧洲的“国家恐惧主义”:以“边境危机”“犯罪浪潮”“国家安全”为名,把无证移民、穆斯林、黑人青年、带口罩的抗议者,打包成一种随时可能爆发的威胁。

马尔科姆·艾克斯在世时,对美国内外政策有一个著名的判断:这个国家之所以害怕黑人的解放,不只是因为种族偏见,而是因为一旦承认黑人的人权,就等于承认整个帝国结构的虚伪。他试图把黑人的处境与殖民地人民联系起来,把美国放进一个全球反帝的视野。惠特克写的是这套视野在后世的回响:从越战反战运动,到反对伊拉克战争,再到“黑人的命也是命”,马尔科姆的语言一次次被拿出来,指向的是同一套结构性暴力。

把视角稍微移开,可以看到今天无证移民的处境:在南部边境修墙、设拘留营,把移民孩子和父母分开;在欧洲,难民船一次次在地中海沉没。国家一方面承诺“法治”“人权”,另一方面通过立法和行政,把某些人排除出“完整的人”的范畴,让他们成为可以任意拘留、驱逐、剥夺的“例外存在”。这与当年黑人被视作“次等公民”、马尔科姆被视作“危险分子”的逻辑,并无本质不同。

惠特克的书本身并不是专门讨论移民问题,但它提供了一面镜子:当一个社会接受了“某些人的权利可以因为集体安全而被牺牲”这种前提,国家暴力就会在一个又一个群体身上轮流试验。马尔科姆·艾克斯的“身后事”提醒人们,今天无证移民身上发生的事情,往往就是明天其他边缘群体的预演。

从写作技法上看,《马尔科姆·X 的身后政治》不是那种冷峻抽象的理论书,而是一部节奏明快的叙事实录。惠特克本人的记者背景,让这本书有很强的“故事性”:章节以人物为轴,场景感强,引用丰富,但又不至于淹没人。在这一点上,它延续了他此前写匹兹堡黑人文化史《烟城:另一场黑人文艺复兴的隐秘历史》(Smoketown: The Untold Story of the Other Great Black Renaissance)和黑人民权转折年《大声说出来:1966,“黑人力量”撬动民权运动的一年》(Saying It Loud: 1966—The Year Black Power Challenged the Civil Rights Movement)的风格——用具体故事和人物,带出结构性问题。

作为一本“传记”,它不再为一个人的生平做注脚,而是为“一个幽灵”的公共存在做注脚。它重新回答了几个老问题:谁来书写一个激进者的历史?谁有权解读他的语言?国家能否通过时间来消化一个危险人物?社会运动又能否在不断被消费的过程中,保住自己的锋刃?

对今天的读者来说,这种“非暴力—自卫”的紧张关系,远不只是历史课题。无论是“黑人的命也是命”的街头抗议,还是为无证移民争取权利的行动,都在不断面对同样的问题:在怎样的压力和威胁面前,非暴力才不是被动挨打?国家一旦把某些人定义为“威胁”,警察、移民执法机构能多大程度地“合法越界”?马尔科姆·艾克斯的语言,在这里依然有刺。

如果说马丁·路德·金的遗产,是把非暴力运动变成了美国主流政治能接受的道德语言,那么马尔科姆·艾克斯的“身后”,提醒人们不要忘记另一半真相:没有那股“不肯妥协的愤怒”,统治结构很少会主动松动。惠特克这本书的价值,在于把这股愤怒的幽灵,从历史角落再次请到台前,让人看到它仍在今天的街头和边境线上游荡。

在今天这个国家机器以“安全”“边境”“恐怖主义”名义重塑秩序的年代,这本书并不只是为老问题翻案,而是在提醒:国家如何选择一个敌人,如何通过恐惧治理来清除“多余的人”,在马尔科姆时代和当下十分相似。在一个国家恐惧主义抬头、无证移民被当成“可抛弃之人”的时代,《马尔科姆·X 的身后政治》不仅是对一个人物的追踪,更是对一个时代如何对待“危险声音”的体检。它不能替任何人给出行动方案,却至少提出了一个清晰的问题:当国家一次次打破自己的承诺,当暴力一次次以“安全之名”落在最弱势的人身上,人们愿意把马尔科姆·艾克斯留在墙上的照片里,还是愿意让他回到现实争论中,继续发出那句刺耳的提醒——“问题不在于你多温和,而在于权力愿不愿意真的放手”。

2025年12月21日

文章来源:艺文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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