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四次梦碎与宪法困局—-读锺闻《破碎美国梦》
发布时间:2025-12-30    编辑:zhangjie

锺闻的《破碎美国梦》笔记,如石破天惊,把美国历史重新切成了几道深口子。不是“从清教徒到硅谷”的励志故事,而是“四次梦碎”的时间轴:独立战争、南北战争、二战及冷战格局、当下的宪政危机。这样的写法,把一向被包装成“灯塔”的国家,拉回到血肉、算计和偶然之中。也逼着人去想一个更扎眼的问题:今天的危机,是历史偶然,还是写在宪法里的“基因缺陷”。

第一次梦碎:独立战争不是全民起义

首先,锺闻强调一个常被忽略的事实:反英闹独立,一开始只是少数“先贤”的主意,而不是北美殖民者的集体觉醒。后来流传很广的“一三一三一三”说法——三分之一支持革命、三分之一忠于英王、三分之一观望——出自约翰·亚当斯的个人估计,并不精确,却说明当时社会意见的撕裂(“Loyalists, Fence-sitters, and Patriots”)。

换句话说,美国不是在一片同仇敌忾中诞生的,而是在一场内部意见高度分裂的政治豪赌中被“赌”出来的。笔记里提到,十八世纪的英国被不少人视为当时“西方文明的最高形态”,君主立宪、议会政治、法治传统都在世界领先。北美殖民地的精英,其实在文化上、制度上都深受大英帝国吸引,并不觉得自己生活在黑暗之中。要从这样的母国手里闹独立,需要的不只是理想,还需要极强的政治动员和一系列幸运。

这一点,在独立战争的过程里表现得更明显。战争整整打了八年,殖民地自身的财力、兵力都撑不住,是法国的援助——战争经费、军队、海军支援——把天平推向了殖民地一边。如果没有法国路易十六那一时的对英报复心态,“美国”很可能只是帝国边缘一场闹剧,最后被镇压下去。革命从一开始就带着强烈的偶然性,这也是“从根碎起”的第一层意思:根并不厚实,是被后来的神话重新补上去的。

独立之后的几年,也远不是常规教科书里的“共和国自然而然地站稳脚跟”。邦联条例下的中央政府软弱无力,各州各算小账,债务、征税、货币都乱作一团。四年多的“无政府”状态,几乎把革命的胜利耗光。制宪会议本身就是一场紧急修补工程,而不是从容不迫的制度设计实验。

笔记最后提到的汉密尔顿和伯尔的决斗,更像是这段历史的象征性结尾。1804 年,时任副总统的伯尔在决斗中击毙了前财政部长汉密尔顿,这场枪战成了美国政治史上最著名的“私了”。决斗背后有长期的派系斗争、有选举操作、有媒体攻击。革命时代的功勋人物,并没有一起走向“贤能政治”,而是很快陷入个人恩怨与党派算计。美国梦的“第一次梦碎”,其实发生在共和国刚刚成立不久:自由的神话背后,是分裂的社会、摇摇欲坠的财政和一套还在摸索的宪法框架。

第二次梦碎:南北战争与“第二次建国”的阴影

锺闻把南北战争称为“第二次梦碎”,并不夸张。内战打了四年,双方伤亡数字至今仍在重新估算。传统数字是六十二万左右,近年来历史学家 J. David Hacker 用人口普查数据重算,认为死亡人数可能在六十五万到八十五万之间,中值约七十五万,是美国历史上最致命的战争。

这场战争在道义上常被浓缩成“反奴隶制的正义之战”。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笔记提醒,要看到另一个层面:这是同一个国家内部的全面撕裂,是一次对宪法原始设计的血腥清算。原宪法中的“三分之五妥协”、参议院的平等代表、总统选举制度,都是围绕奴隶制、大小州矛盾搭建的折衷方案。妥协没有消化矛盾,只是把它们压到地下,最后在一八六一年前后一次性爆炸。

内战结束后,宪法确实获得了“第二次诞生”——第十三、十四、十五修正案废除奴隶制、给予公民权与选举权。但这套新秩序很快被“吉姆·克劳法”、种族隔离和选举压制掏空。黑人虽然在法律上脱离奴隶身份,却在现实生活中长期处于低薪、暴力和制度歧视之下。今天美国的种族冲突,从警察暴力到监狱系统的失衡,都可以看成是这次“梦碎”的余震。

南北战争在经济层面也重塑了美国。北方工业资本借战争机会集中力量,战后迅速进入铁路、钢铁、金融高速扩张时期。南方旧的种植园经济被摧毁,却在佃农制、债务劳工中换了新皮。国家统一的代价,是一个更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和一个更深的阶级分化。这种结构,为后来“美国梦”的物质繁荣提供了基础,也埋下了越来越大的经济不平等。

第三次梦碎:二战联盟、冷战秩序与他者的代价

罗斯福与斯大林结盟是美国的“第三次梦碎”。这里的意思并不是为轴心国翻案,而是指出美国在二战中的道德叙事和现实政治之间的张力。美国在战争宣传中把自己塑造成“自由世界的兵工厂”,实际行动中却不得不与一个极权政权合作对抗纳粹。这是当时力量对比的现实选择,但也说明“美国梦”从来离不开权力计算。

对中国来说,这个梦碎尤其直接。中国战场在对日战争中付出巨大的军民伤亡,是整个二战最惨烈的战区之一。战后美国出于全球战略考虑,在扶持日本重建、遏制苏联的同时,并没有真正承担起对中国战后秩序的长期责任。冷战时期,美国在东亚的盟友体系,更多围绕反共和军事基地布局,而不是围绕普遍的民主价值。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美国既是抗战物资援助的来源,也是内战与分裂格局的间接参与者。

从更广的角度看,战后美国在全球推行的“自由秩序”,实际包含两个层面:对内是福利国家、郊区化、白人中产的大规模扩张;对外是以军事同盟、美元体系和文化传播构成的帝国网络。这个秩序一度制造了极强的吸引力,使得世界各地的改革者都把美国当作“现代化终点站”。中国改革开放后对“美国模式”的迷恋,很大程度上也是这套战后叙事的延伸。

第三次梦碎的后果,在于放弃中华民国这样的盟友,又把日本和西德迅速扶为“前线资产”。美国在欧洲用马歇尔计划稳住了盟友,在亚洲却更多依靠战争和军事同盟:朝鲜战争把 38 线焊死在半岛,越南战争把“遏制共产主义”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泥潭。两场战争表面上是意识形态对决,实质上是雅尔塔之后势力范围争夺的延续。热战打完,冷战结构反而固化:一边是以美国为首的条约体系,一边是以莫斯科、后来加上北京为中心的“社会主义阵营”。战时的同盟翻脸成仇家,这正是第三次梦碎的后果——一个以反法西斯名义建立的新秩序,很快变成新的集团对抗。

东亚更是这个“梦碎”的核心舞台。朝鲜战争是在苏联和新中国支持下对美国势力的一次试探和阻击,越南战争则把这一格局向南推进;今天的台海紧张,同样离不开那个年代画出的线。二战后,美国为遏制苏联,选择在日本、韩国、台湾布下基地链,在香港、新加坡、菲律宾构建海上支点,把整个西太平洋变成冷战前沿。这套布局在短期内锁住了美国在亚洲的主导权,也在长期里把台湾海峡、朝鲜半岛这些地方变成难以消解的火药库。对中国和周边国家来说,美国既是安全承诺的提供者,又是安全困局的重要制造者;对美国自身来说,战后“自由秩序”的光环,始终绕不过这些一次次热战和代理战争的阴影。第三次梦碎,养虎遗患,养出的不只是一个对手阵营,而是一整套很难退场的安全困境。

第四次梦碎:特朗普时代与宪政危机

真正把“梦碎”推到全球直播现场的,是特朗普时代及其带来的宪政危机。第一次特朗普执政期间,学界已经广泛谈论“民主倒退”“制度侵蚀”等概念。二〇二一年一月六日,特朗普支持者冲击国会,试图阻止对二〇二〇年选举结果的认证,这一事件被国会决议认定为“试图绕过宪制秩序的叛乱行为”。这一天,也把美国一直宣称的“权力和平交接”神话撕开了一条口子:一部两百多年前写下的宪法,在高度极化、社交媒体放大情绪的今天,已经难以保证最低限度的政治共识。

更深的问题,是特朗普并不是凭空出现的“外星人”。多项比较研究指出,美国式总统制本身的高度个人化、选举制度的复杂设计和长期积累的不平等,一起为民粹领袖的崛起提供了土壤。如果说前三次“梦碎”还可以解释成历史发展的代价,那么这一次,已经指向宪法结构本身的局限。

把这一轮危机放在前三次“梦碎”的横向坐标里,会发现一个微妙的差别。独立战争之后,虽然社会撕裂严重,但新国家手里有一张“白纸”,可以通过制宪把很多问题先写成理想文本;南北战争的惨烈,至少换来了废奴修正案和“第二次建国”;二战及冷战格局,则在全球范围内塑造了一个由美国主导的秩序,内部通过福利国家和郊区化,暂时安抚了多数白人中产的焦虑。每一次危机都以某种“扩张”收尾——领土的扩张、权利的扩张、影响力的扩张。

而第四次梦碎恰好相反:美国不再有新的边疆可以开辟,国内的权利扩张进入艰难博弈阶段,国际影响力也在相对收缩。这意味着,宪政危机发生在一个“没有缓冲带”的时代。前三次危机可以通过战争、殖民、经济高速增长,把内部矛盾转移或摊薄;这一次,所有问题都被拴在国界之内,只能在既有制度框架里硬扛。

从严重程度看,今天的宪政危机未必比内战本身更血腥,却更像一场慢性病:它同时侵蚀制度和信仰。南北战争时期,人们至少仍普遍承认宪法和联邦是一块值得争夺的共同基石,争的是“谁代表真正的美国”;现在,连这块基石本身都被质疑,越来越多群体觉得“这套游戏根本不为自己设计”。当制度信任和生活预期一起下滑时,任何小的冲击都可能被放大成生死存亡的政治斗争。

能不能平安度过?答案并不简单。一方面,美国社会仍有不少自我修复的机制:联邦制提供了州一级的实验场,媒体和公民组织依然能揭露滥权,法院和选举也还在运转,哪怕步履蹒跚。另一方面,这些机制的有效性,正在被长期的党派动员和信息茧房不断削弱。一旦关键节点的政治精英选择继续押注极化,而不是为制度“降温”,第四次梦碎就可能从一场可控的宪政危机,演变成对整套共和秩序的根本改写。

特朗普在第二次上台后,对司法、媒体、大学等制度支柱的持续施压,也说明美国宪制并不是“自动稳定”的机器,而需要高度自律的政治精英来维持。当这样的精英文化被长期的党派动员蚕食,宪法条文就暴露出惊人的脆弱。前三次梦碎之后,美国都能在废墟上搭出新的秩序;这一次,考验的是美国还能不能在不彻底崩盘的前提下,完成一场“带电修路式”的基因改造。能否安全过关,取决于社会愿不愿意承认那些写在基因里的缺陷,并为修补付出真正的政治代价。

美国宪法的“基因缺陷”在哪里

笔记提出“从根碎起”的说法,等于直接把目光投向宪法本身。把今天的宪政危机放在长时段里,可以看到几处关键“基因”。

第一,过强的总统制与过弱的政党责任。美国宪法设计时,为防“新国王”,在形式上对行政权加了很多限制。但在现代政党政治条件下,总统通过党内提名、行政命令、媒体和军队,掌握了极大的实权,而国会和党内制衡往往跟不上。比较政治学的研究指出,美国这种高度个性化的总统制,在当代反而容易被民粹领袖利用,变成侵蚀民主规范的工具。

第二,选举人团与参议院造成的结构性少数统治。总统不是由全国普选直接产生,而是由各州选举人团决定。极端情况下,得票少的候选人也可以当选,这种“选举人团误差”已经多次出现。参议院则给每个州两个席位,无论人口多少,导致少数人口集中的乡村州在联邦立法中掌握巨大否决权。这些设计原本是为了平衡大小州利益,如今却在种族和城乡结构发生变化后,变成保守少数牢牢掌控司法任命、枪支立法、环境政策的制度保障。

第三,奴隶制妥协的遗产。宪法最初围绕奴隶制做出的各种妥协——三分之五条款、逃奴条款等——在修正案层面确实被废除,但种族秩序已经嵌入地方警务、选区划分、教育和住房等日常制度。内战之后的一百多年里,联邦最高法院多次支持或放任种族隔离和选举压制,使得形式上的公民权与现实生活长期脱节。今天的投票权争议、监狱人口结构,可以看成是这条历史线的延续。

第四,最高法院终身制与高度政治化。终身制原本是为了保证司法独立,如今却在平均寿命大幅延长、党派极化加剧的情形下,带来越来越大的民主赤字。民调显示,多数美国人支持对大法官设定任期或年龄上限,并要求更严格的伦理规范。但要通过宪法修正来改变这一点,几乎不可能。结果是,最高法院成了极少数人可以长期塑造全国政策的机关,从堕胎、枪支到投票权,裁决越来越脱离民意中位数。

这些“基因”都不是今天才被学者指出,却在特朗普时代同时被放大,暴露得更清楚。它们让美国在面对内部极化和外部挑战时,显得既强硬又僵硬:制度难以迅速改革,却又阻止不了权力集中和规范侵蚀。

说“基因缺陷”容易,真要谈“基因改造”,就会立即撞上美国宪法修改的高门槛。任何修宪都需要三分之二的国会和四分之三的州同意,这在如今的政治气候下几乎是天方夜谭。从长远看,真正的“基因改造”离不开一轮新的权利扩展——不仅是形式上的投票权,还包括对教育、医疗、住房、信息安全等基本保障的宪法确认。现有研究提醒人们注意一点:当民众普遍对民主制度失去信任、愿意接受“强人政治”替代时,再精巧的宪法设计也挡不住制度崩塌。要给民主续命,必须让普通人重新感到参与政治“有用”,而不是只在选举日被动投一票。

从“美国梦”到“共同的危险感”

破碎美国梦其中一个关键意思,是指出过去八十年间,中国许多“现代化想象”,其实是以美国战后繁荣为参照的。现在当这一参照本身出现深重的宪政危机,这种“照着美国走”的路径,自然变得难以自信。

传统美国正史,大体有两条主线。一条是“自由扩展”叙事:从殖民地到独立,从废奴到民权,从男性普选到性别与族群平权,历史像一条向上的斜线。另一条是“移民国家”故事:勤劳个人靠努力实现阶层上升,“美国梦”就是房子、工作、教育和安全的组合。

锺闻笔记的视角,正好把这两条主线“翻过来”。它并不否认自由的扩展,也不否认个人奋斗的真实存在,但强调每一次制度推进都伴随巨大的暴力和排斥:独立战争是少数精英在分裂社会里赌出来的胜利;南北战争是对宪法原始妥协的血祭;二战后的繁荣建立在他国、他族的巨大代价之上;当下的民粹危机,则把宪法自身的偏向和漏洞暴露无遗。

这种写法,把美国历史从“线性的进步史”改写成“裂缝史”。它提醒读者:任何一个制度的成功,都与它压抑、牺牲的部分紧密相连。美国之所以在很长时间里显得强大,是因为它设法把这些裂缝藏进了疆域边缘、种族边缘或世界边缘。今天裂缝回到中枢,既是国内不平等和极化的结果,也是全球秩序重组的表现。换言之,今天的美国梦碎,对世界的影响必前几次都大。

《破碎美国梦》的笔记,最后把视线拉回中国。过去几十年里,中国社会对“美国”的想象,经常夹在两个极端之间:一边是把美国当成现代文明的最高样板,另一边是把美国当成衰败帝国的反面教材。笔记提供的,不是简单的爱或恨,而是一种“去神话化”的视角:把美国看成一个有天赋、有成就、也有深重原罪的现代国家。

这样的视角,对理解今天的世界格局也有实际意义。美国的宪政危机,不只是美国的事。它暴露的是一种十八世纪立宪方案,在二十一世纪数字资本主义与全球不平等条件下的全面吃力。社交媒体平台、人工智能技术、全球资本流动,让任何国家的政治争斗都难以“关在家里解决”。当世界最强大的国家在宪法和制度上摇摇晃晃时,其它国家很难继续把它当成唯一的参照系,却也无法忽视它的影响。

从这个意义上说,“从根碎起”并不是对美国的幸灾乐祸,而是一种共同的危险感。美国宪法的基因缺陷,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也是现代民族国家普遍面对的难题:如何在多元社会里维持最低限度的共识,如何让资本主义的效率不把民主本身蚕食干净,如何在技术飞跃和媒体巨变中守住公共理性。

美国梦固然在多次历史裂缝中一再破碎,但世界并不需要一个彻底沉没的美国,而需要一个能承认自己历史阴影、愿意在宪法层面做出自我修正的美国。对中国和其他国家而言,最重要的也许不是复制谁的“梦”,而是在理解这些裂缝的前提下,想清楚自己愿意承担什么样的制度代价。

这也是锺闻笔记真正的价值所在:它不是要写一部“反美史”,而是邀请读者把美国当成一个具体的、矛盾重重的历史对象来看。只有看清这些裂缝,才有可能讨论下一步的路——无论这条路在华盛顿、北京,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文章来源:艺文中国

2025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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