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的哲学家都热衷于回答以下有关“认识论”的问题:人类的认知活动的目的是什么?人是如何得到知识理论的?知识、理论起源于经验还是起源于人的理性?这些知识理论是真实确凿的吗?是与客观存在相符合的真理吗?依靠理性能够获得必然的普遍的知识吗?如何检验知识理论是真实、确凿、必然、普遍的?等等。
波普尔在他的著作《猜想与反驳》(注)的第三篇“关于人类知识的三种观点”中写道:“我必须讨论和批评两种人类知识观——本质主义和工具主义”。这里,他所论述的“人类知识观”就涉及到人类认知活动的目的。
一,关于人类认知的目的
波普尔说到贝克莱主教对牛顿理论的分析:“这个理论充其量只是一种‘数学假设’,也即对现象或外观进行计算和预言的方便工具;决不能当作是对任何实在物的真实描述”。波普尔指出,贝克莱的主张就是“工具主义”,其要义是:“科学理论既不能解释也不能描述世界;它只是工具而已”,“知识就是力量,真理就是有用”。波普尔反对这种观点,他说:“科学的价值在于他的解放力——争取自由的最伟大的力量”,“所以这一切(指科学理论)决不仅仅是工具;它们是我们的心灵用理智征服世界的明证”。波普尔这种说法有点书生气,他应该意识到,被用来“征服世界”的“伟大力量”正是包含着某种工具的意义。
波普尔认为,“西方文明最重要的成分之一,可称之为‘理性主义传统’,它是我们从希腊人那里继承下来的。这就是批评讨论的传统,这种讨论不是为了讨论而讨论,而是为了探索真理。”追求真理,接近真理,这些口号是波普尔多次提到的,在他看来,这才是人类认知的崇高目的。他认为,工具主义把人的认知看作是某些行为达到目的的工具,这样就把人类的认知限制在局部的、浅见的范围,认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满足实际需要;他认为,按照工具主义的信条,“我们对这个世界不能够也不需要学习和了解比我们已经知道的更多的东西”;他认为人类认知的目的是解释和描述世界,是探索未知、追求真理。
波普尔批评的另一种人类知识观,就是“本质主义”。他写道:“本质主义”认为:“最好的、真正的科学理论描述事物的本质或本质属性——现象背后的存在”,“这样的理论既不需要也不可能作进一步的解释:它们是终极解释,发现它们乃是科学家的最终目的。”波普尔写道:“我对本质主义的批判并不是为了确证本质之不存在”,而是“我正在加以驳斥的本质主义原则仅仅是声称科学目的在于终极解释的原则;就是说,一个解释(本质上,或者说本性上)不可能作进一步解释,并且也无需作进一步的解释。”他认为,“相信本质(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容易给思想设置障碍,容易给提出新的和富于成果的问题设置障碍。”
可见,波普尔并不完全反对人类认知的目的是探求“事物本质”,这与他认为的“解释世界、探索真理”的目的是相类似的。他反对的只是所谓“终极解释”,因为它是新思想的障碍。他主张一切理论皆可“反驳”,意味着不可能有什么“终极”。
由此,波普尔提出了关于人类认知观的第三种观点。他写道:
“科学家的目的在于真实地描绘世界或世界的某些方面,在于真实地解释可观察到的事实。”。
“我们可以把科学理论的‘第三种观点’简单表述为科学理论是真正的猜测——关于这个世界的提供的丰富信息的猜测”,“这种猜测是致力于发现真理的严肃尝试”,“可检验的猜测或猜想总是关于实在的猜想”。
“我们倾向于把所有这些世界,包括我们的日常世界,都看作是同样的实在”,譬如,说我们的钢琴是实在的,而说钢琴的分子、原子同样是实在的。他批判工具主义“企图否定理论描述像实在世界这样的东西的主张”。
“我们的有些理论可能同实在相抵触;在这种时候,我们知道存在着实在;存在某种东西,它提醒我们记起这样的事实:我们的观念可能是错误的。”这似乎是说,哪怕是错误的猜想也表明有一个“实在”。
“我相信科学能够作出真正的发现”。波普尔的“真正的发现”指的就是对世界的实在的描述和解释,指的是“发现真理”的那种发现,而工具主义拒绝承认这种“真正的发现”。
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他的第三种观点——他认为,人类认知的目的是发现真理、接近真理。世界是“实在”的,有各种层次的“实在”,譬如物体、物质、分子、原子、电子等等都是“实在”。理论都是猜想,是对某个“实在”的猜想,检验其结果“合乎事实(实在)”,就是科学理论;在已有科学理论的基础上作出深一步的猜想,是对深层次的“实在”的猜想。世界是“实在”的,或许人类不能穷尽地描述和解释世界所有的“实在”,“真理企不可及”,但是科学理论的确是在描述、解释外在世界的一个个“实在”,一步步地接近真理,科学理论就是真理的一部分。(波普尔的“实在论”与他的“客观真理观——合乎事实”是相对应的,下文将继续讨论之)
人们认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们认为,其目的不是为了追求真理或科学地位;而是为了谋求生存和发展,是为了在竞争中获取生存和发展所需的资源,知识、理论都是竞争的工具;所谓的真理或科学地位这类名堂,也就是一种“有价值”的资源。这种资源可以让参与竞争者戴上某种光环、获取更多人的认可和支持、以及获取随之而来的名利地位。
或许有人要问:牛顿提出重力理论是为了求生存和发展吗?洛克提出民主理论是为了求生存和发展吗?回答是十分肯定的。所有科学家、思想家所做的一切,首先是为了谋求在某个研究领域获得、维护自己的声誉、地位、话语权等等;当然,他们会把研究的目标设定为对人类社会有所贡献的事物,设定为有利于人类在竞争中谋求生存、发展的事物,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获得声誉、地位、话语权等等。
从某种意义上讲,工具主义观点是值得采纳的。人类认知的目的是为了在竞争中获取生存和发展所需的资源,知识和理论是竞争的产物和工具,工具无需评判其真假,只求其有效,有利于达到竞争目标之理论,就是有效的工具。有的理论作为工具被应用在人类生活的局部范围,有的理论被用于更加广泛的领域,只要这些理论可靠有效,人们会保留下来,对于不那么可靠有效的理论,则继续探索并更新理论。人类认知的目的不是为了追求真理,因为在这人世间不存在真理。
科学与真理不同,科学是对人类生存和发展产生重大影响的一项认知活动,也是人类在竞争中获取成果的最有效的途径。科学与人的利益密切相关,为了排除伪科学的干扰,维护科学的价值,必须对什么是科学、用什么标准区分科学与伪科学等问题达成共识。尽管,不同的人对此有不同的观点,不可能形成完全一致的观点,并出现相互的竞争;但是,当某种观点(和标准)得到广泛的认可和支持时,就能促使人们按照这种观点和标准所指引的方向去追求“科学性”、“科学地位”,并有可能创造有利于人类的可靠而有效的工具。
目前得到广泛认可和支持的观点和标准是:在已有的经验和理论知识的基础上,提出某种假设,并通过反复的实验和观察,根据其结果检验先前的假设是否成立,这样一种认知活动即称之为科学,这样一种认知方法称之为科学方法,如果多次同样的实验出现同样的结果,则该假设即被人们认可为科学理论。之所以对“科学”达成这一共识,是回顾了一切已有的这一类研究活动,从中抽象出它们的共同点而形成的。
科学只是人类认知的方法途径之一,大多数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科学实验这类活动,却也通过其它方法途径(例如接受教育、人际交流等)认知外部世界。人类所有认知活动都遵循同样的程序,大致可描述如下:起于经验,通过对大量经验的比较和区分抽象出共同点,创造和使用语言标志抽象的成果以形成概念和理论,以实际经验检验理论是否有用、有效,无用无效者将被纠错或淘汰……。科学这类认知活动也遵循此种程序,它与其它认知活动相比较而言,其特征是“始于假设”,有些人就以为科学的认知活动不是起于经验,而是起于所谓“纯粹理性”、“先天知识”,这是出于误解。“假设”从何而起?毫无依据的凭空妄想当然不是科学活动中的“假设”,没有以往积累的经验和知识不可能作出科学的假设,这种假设所针对的问题,正是出自以往的经验和知识。科学活动的特殊性并没有跳出一般认知活动的程序,即认知活动始于经验。
科学这种认知活动是由人控制的,“假设”是人的主观产物,它来源于已有的经验、知识、理论。反复实验及其结果是“事实”,但这个事实也是人为控制的结果,并不是自然的、客观的所谓“真的实在”,科学理论不是对客观存在的真实的描述和解释。科学理论不是“真理的一部分”,它是人类在竞争中获取资源的有效的工具;如果遭遇新经验而工具失效,人们就会补充、修改或否定旧理论,并创造更有效的理论。
二,关于真理
谈论人类的认知,免不了要面对“真理”问题。波普尔在第十篇“真理、合理性和科学知识增长”中专谈他的真理观。
真理是什么?真理这个词是由人创造的,用来声称某个理论是完全正确、不容置疑的。顾名思义,真理有如下特性:一是,真理是唯一的,如果针对同一事物有两种理论都被称之为真理,那么,或者二者都不是真理,或其中之一是真理,另一个不是真理。二,真理是永远正确的,如果某个时候发现它有错误,那就不能称之为真理。三,真理是普遍适用的,即在它所涉及的领域内能够解释一切现象,没有例外。
这样的“真理”存在吗?有谁能够举出一个理论是唯一的、永恒的、普遍的吗?人类认知发展的历史事实表明,任何一种理论都遭到质疑、补充、修改、甚至否定。从逻辑上讲,波普尔的“证伪说”直接否定了“真理”的存在,因为他认为凡属科学理论皆可反驳,皆可找出错误,有错误的理论当然不能称为真理。正因如此,波普尔在讲到检验科学的标准时,再三申明他谈的不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他说“真理超越人的权威”,“不存在可供我们依据的真理标准”。他甚至曾想避开真理问题,他这样写道:“我就感到,讨论进步标准而不至过多地涉及如何使用‘真’这个字的激烈争论,可以更安全、更经济一些。”
可是另一方面,波普尔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人类认知的目的是要发现真理或接近真理:“在追求知识时我们一心想找到真的理论,至少找到比其他理论更接近于真理的理论,也即更符合事实的理论”。
这其中暴露出了十分明显的破绽:既然你认为不存在检验真理的标准,那就意味着你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真理,那你怎么知道与它接近了呢?你正在追求并接近一个你不知道的东西,岂不荒唐?也许波普尔自己发觉了这一破绽,于是专门论述了他的“客观真理观”,以此加以弥补。
波普尔写道:“客观真理论:合乎事实”,“真理就是‘符合事实’的同义语”。在此前他曾写道:“我们追求真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得到;我们并没有真理的标准,却仍然可以把真理观念作为调节因素来指导我们”,“存在某种向真理进步的标准”。他把“真”的标准定为与事实相符,“合乎事实”就是“向真理进步的标准”——这就是波普尔的作为“调节因素”的客观真理论。
波普尔以为,这样一来,他就解决了“真理”问题。他认为真理是对世界“所有实在”的描述和解释,世界就是一个又一个“实在”构成的,每当一个“实在”被科学理论解释和描绘,就意味着向真理接近一步。科学理论是真理的一部分。
不妨回顾一下康德对待真理的态度,他提出“物自体”的说法,说道那个“物自体”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无法知道其客观的真实存在,这样一来它就避开了“真”的问题,代之以知识的必然性、普遍性。他说人类能够获得必然的、普遍的知识,因为人具备必然性、普遍性的“先天知识”,这是人的先验的纯粹的理性。康德说道:“我们的理性并不是从自然界引出规律,而是把它(理性)的规律强加于自然”,这就是说,我们不要去理会知识是否符合客观存在的问题,我们也不要怀疑人类的理性,我们能得到必然的、普遍的知识,我们要将这些知识强加于自然,改造自然。波普尔同意康德的说法,认为人具备先天知识,如“期望规律性的倾向”、“猜想、猜测”等等。但不同意康德说人一定能够得到必然的、普遍的知识理论,他认为由人的“先天知识”获得的知识当中也可能有错误。他修正康德的说法,他用“合乎事实”来代替“必然性、普遍性”,把“合乎事实”的理论作为真理的一部分,返回到“真”的问题上来;他说真理虽然企不可及,但人类的认知把发现真理、接近真理作为目标,把“合乎事实”作为“接近真理”的标准;他以为,用康德的“先天知识论”加上他的“客观真理论”,不但能挽救理性,也挽救了真理,从而解决了“真理”问题。他真的解决这难题了吗?
波普尔同意康德的说法,即“我们的理性并不是从自然界引出规律,而是把它(理性)的规律强加于自然”,这等于说人类认知的目的是改造自然,知识理论都是为此目的服务,是达到此目的之工具,理论只是工具,工具的价值不在于真假,而在于是否有效,与是否真理无关;该说法还等于否定了人类认知的客观性,声称“规律性”是主观产物而不是客观存在。波普尔一面赞成康德的说法,一面又提出“客观真理论”,何能自圆其说?
波普尔十分倚重“事实”(或“存在”),那么,事实是什么?事实就是人的感知,人的感觉经验中包括大量的事实。合乎事实就是合乎经验,说科学理论合乎事实就等于说科学理论合乎经验。有两种事实(两种经验),一种是自然的事实,人可以感知这些事实,但人的感知不等于客观存在,“合乎事实”不等于合乎客观存在。另一种是人为的事实,譬如实验及其结果就是人为的事实,实验是由人设计、由人控制、由人设置某些条件(如压力、温度、时间)的。如果设置不同的条件进行实验,那么结果就不再重复出现,实验及其结果这种事实是人为的、主观的产物,不具备“客观性”;可以想见,当人类消失之时,这类实验(事实)也将不复存在。为了达到同一目的,不同的人按照不同的理论设计出不同的实验,譬如合成氨的实验,不同的两个实验都能得到氨,但是得率不同,对于这两种理论的评判,不再是“真或假”的问题,不再是哪个更符合“客观”,而是哪个更有利于达到我们的目的。
再者,对于同一个被感知的事实,可能存在不同的解释和理论,但却都合乎事实。譬如地心说与日心说的分歧,它们都对太阳东升西降这同一个事实作出解释,二者都“合乎”太阳东升西降的“事实”,那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许应该是无所谓真假,所以不能说“合乎事实”的理论就是真理的一部分,或“向真理进了一步”。
“真理就是‘符合事实’的同义语”这种观点难以被人接受。
波普尔企图解决“真理”问题,但按他的理论并没有解决这难题。实际上,所谓必然的、普遍的、永恒的真理是不存在的,人类的认知不是为了追求真理、发现真理、捍卫真理,人类认知的目的是为了在竞争中获取生存发展所需的资源。对于知识的评判,不在于真或假,而是在于它对达到竞争的目的是否有效,有利达到目的就保存、传播,不利于目的的则加以补充、修改或抛弃,人们追求的是可靠有效的知识;有些知识不会即刻在实用中见效,但可能引发更多的创造发明,显现出更加强大的竞争力。
波普尔对于真理的态度就像是一种信仰,一方面,他的“证伪说”肯定了一切科学理论都可以反驳,这种观点从逻辑上说直接否定了真理的存在;另一方面,他又极力论证“客观真理观”,提倡“追求真理”、“接近真理”。波普尔虽然曾经想避开“真”这个字,但他又念念不忘那个“真”字;他似乎觉得,如果抹掉了“真”,人们怎么知道自己的知识理论是确凿可靠的呢?人类的认知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想解决如何挽救理性、挽救真理的这一难题,但恐怕是徒劳无功。
附注:《猜想与反驳》波普尔著,傅季重、纪树立、周昌忠、蒋弋为翻译,2015年2月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发表于 2025 年 11 月 02 日
文章来源:华夏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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