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莪相问题可是个争论了200多年的问题。
答:是的。虽然现在已有了为大多数人认可的结论,可仍时不时又冒出新的翻案文章。我们很值得花点时间谈一谈这个可称之为德国浪漫主义助燃剂的莪相诗篇。1760年,在苏格兰首府爱丁堡,一位名叫詹姆斯·麦克弗森的中学教师出版了一个小册子,名为《古代残简,采集于苏格兰高地,译自盖尔语》。作者称,这是古苏格兰英雄莪相所著,讲述他的父亲芬戈尔率领古苏格兰武士英勇征战,捍卫家园的历史。麦克弗森称他是自苏格兰高地人们口中采集了这些用盖尔语讲述的诗歌,他将之整理翻译成英语。麦克弗森说:”读者完全可以把正文中的诗歌残篇当作真正的古苏格兰诗歌残章。”还说:“一个国家所书写的传统,指的是最为古老悠远的那个时代,这个传统被英灵与诗歌本身的纽带支持着。”所谓盖尔语(galic)是古凯尔特语的一个变体,是古代居住在苏格兰和爱尔兰的民族所使用的语言。凯尔特人是公元前800年前后生活在欧洲大陆心脏地带,日耳曼,高卢,勃艮地,瑞士等地的族群部落。他们和罗马人长期征战,其中一部分人渡海到了英伦三岛,主要生活在罗马帝国不列颠行省以北,即苏格兰地区。罗马人称他们为喀里多人。这就是为什么克洛普施托克说:“他们的子孙生活在苏格兰山区\他们是罗马人未能征服的喀里多人\是日耳曼的后裔。”因为作为曾共同生活在日耳曼森林中的部族凯尔特人与日耳曼人关系密切,既有争斗又有合作,部落之间很可能通婚,以至克洛普施托克因为热 爱莪相,忍不住要和凯尔特人认亲。
问:那么如果有莪相这个人存在,他应该是凯尔特人的后裔了?
答:从所谓莪相诗篇使用盖尔语传唱这个事来看,存在这种可能。在爱尔兰文化学者罗尔斯顿的研究专著《凯尔特神话传说》一书中,莪相是一位爱尔兰英雄,是芬恩和萨巴的儿子。莪相这个名字的本意是小鹿,因为他的母亲萨巴就是一只温柔的母鹿变化而成。他的父亲芬恩是巴斯卡部族的领袖,莪相的特质是诗人,他似乎是爱尔兰游吟诗人的代表。苏格兰作为泛凯尔特文化圈的要素,自然分享了凯尔特的神话与传说资源。发表了莪相诗片段的詹姆斯·麦克弗森1736年出生在苏格兰鲁斯文村,他的家族是苏格兰一个历史悠久的部族麦克弗森部族。这个部族是斯图亚特王朝詹姆斯二世的忠实拥护者,曾经为试图复辟斯图亚特王朝的小查理王子浴血奋战。麦克弗森就在这种民族记忆中成长。中世纪文学的主角是游吟诗人(trovatore),他们收集,整理,演唱民间传说、英雄故事、爱情传奇,使散落的那些文学素材成为真正的艺术作品。在苏格兰,游吟诗人被称作bard, 意思是讲故事的人,小麦克弗森身边就有这种bard。凯尔特传奇中的那些英雄就是莪相诗篇中的人物,他们是苏格兰游吟诗人不断讲述的人物。1752年詹姆斯·麦克弗森去阿伯丁大学学习,毕业后,他回到自己的故乡,《莪相集》的中文译者殷若成先生说:”麦克弗孙执着于在身份的焦灼与认知的迷惘中寻找苏格兰,高地人詹姆斯·麦克弗森选择的路径是:在现代文明与启蒙浪潮席卷的城市中,在精神上回到自己魂牵梦萦的,贫穷,原始,落后但纯真的高地。”
问:看来麦克弗森是个有坚定追求的人,不像有人攻击他是个造假者。
答:这正是这桩公案的核心。莪相诗篇是莪相的作品吗?它在多大程度上是麦克弗森本人的创作?现在基本得到认可的实际情况大概是这样的,麦克弗森毕业后回到家乡,担任当地学校的老师,他确实开始收集当地流传的一些民谣,这些民谣大多是用不正规的当地土语传播。这些土语有许多用了古凯尔特语的变体盖尔语的词汇和表达方式。1759年麦克弗森拿着他收集到的一些民谣给当时爱丁堡文化界的大人物约翰·霍姆看,而霍姆正是一位苏格兰民谣爱好者。他请麦克弗森把这些掺杂着盖尔语、当地苏格兰土语要素的诗歌翻译出来。麦克弗森给他翻译了几段,名为《奥斯卡之死》。麦克弗森称这些苏格兰古诗残篇为莪相的作品,他是芬恩之子,奥斯卡之父,自己则是古苏格兰游吟诗人。霍姆先生读后喜不自禁,认为这堪比那些久以成为经典的史诗,于是广为推荐,一时洛阳纸贵。此时麦克弗森欲罢不能,几乎是被使命感推动着,走遍苏格兰高地。他搜集的诗歌越来越多,而且号称自己得到了古盖尔语的原始手稿。终于,在1765年出版了合辑《莪相集》。伴随着广泛的赞扬,怀疑的论调也出现了。一开始是爱尔兰提出夺回芬戈尔,也就是爱尔兰传说中的芬恩,声称麦克弗森出版莪相诗的内容全是出自爱尔兰传说,苏格兰人没资格谈莪相。当时的大文人,《英语词典》的编撰者塞缪尔·约翰逊是攻击麦克弗孙最凶狠的一位。他公开指责麦克弗森是“骗子、撒谎者、诈骗犯,他的诗全是伪造的 。”
问:以约翰逊在英语学术界的地位,这个打击分量够重。
答:是的。不过也有重量级人物为麦克弗森辩护。但最关键的问题是麦克弗森声称他手中有盖尔语的原始手稿,并答应公布,却始终未能兑现。终于,苏格兰学界成立了一个名为“高地社”的委员会来调查《莪相集》的真伪,结论是《莪相集》中的诗歌确实有古代遗风的痕迹,有些是苏格兰高地民间传说的记载,但其中确有麦克弗森自己原创的成分。这个成分有多少,始终未有结论。是如约翰逊所说,全系伪造,还是像比较中立的人所说,麦克弗森在搜集过程中对原诗进行了补充完善,甚至为使诗歌具有完整性,自己动手添加了一些诗句。依我看,麦克弗森的收集确有所本,但受当时风起云涌的民族认同的浪潮影响,他也一时技痒,忍不住替莪相多抒了些情。不过喜欢莪相诗的人几乎不在乎真伪之辨。德国浪漫主义的奠基人深受那些情感激昂,描写瑰丽的诗行启发,开拓出情感表达的新天地,他们是深受启迪者。到了19世纪,麦克弗森有所伪造已成定论之后,仍有人无比喜爱莪相。最让人吃惊的莪相爱好者竟然是拿破仑皇帝,戎马倥偬之中,行囊中永远带有《莪相集》一册,在蒙托邦的安格尔博物馆,中庭悬挂着安格尔的巨作《莪相之梦》,这是拿破仑皇帝定制的画作。
欧洲思想文化长廊:德国浪漫主义之十六:席勒:自由的精灵
德国浪漫主义这个提法指称18、 19世纪存在于德国思想文化界的一个团体性的精神追求。在这个团体内,依据每个人关注点的不同,创作体裁的不同,彼此交流领域的不同,可以区分为诗学的一翼与哲学的一翼,前者以赫尔德和施莱格尔兄弟为代表,后者以费希特、谢林为代表。但有一个人的地位极为特殊,那就是席勒。他横跨这两翼之上,统摄诗学与哲学。他给理念装上浪漫的翅膀,也给浪漫的想象套上理智的羁轭,而推动这两者并翼齐飞的精神动力是自由的理念。
问:人们谈及德国文学,首先出现的形象一定是歌德和席勒这双子星座。
答:是的。在魏玛剧院广场中央是两人并肩而立的雕像,魏玛墓园中心墓室的地下,两人双棺并厝,两人在魏玛的居所数步可达,为他们时常交流思想,切磋文字提供方便。从相识到相知,两人的思想交流几达水乳相融的地步。歌德对爱克曼说:“像席勒和我这样两个朋友多年结合在一起,兴趣相同,朝夕唔谈,互相切磋,互相影响,两人如同一人。所以,关于某些个别思想很难说其中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我的。有些诗句是在一起合作的,有时意思是我想出的,而诗是他写的,有时情况正相反,他做头一句,我做第二句,这里怎么能有你我之分呢?”当然这两位巨人也有各持己见的时候,他们的争论往往会开辟出精神世界的新天地。比如关于古典主义创作方法与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提出与定义 。歌德说:“古典诗和浪漫诗的概念现已传遍全世界,引起许多争执和分歧。这个概念起源于席勒和我。我主张诗应该采取从客观世界出发的原则,认为只有这种创作方法才可取。但是席勒却用完全主观的方法去写作,认为只有他那种创作方法才是正确的。为了针对我来为他自己辩护,席勒写了一篇论文,题为《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他想向我证明我违反了自己的意志,实在是浪漫的,说我的《伊菲格涅》由于情感占优势,并不是古典的或符合古代精神的。施莱格尔兄弟抓住这个看法,把它加以发挥,因此它就在世界传遍了。目前人们都在谈论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
问:歌德谈他和席勒的争论其实已经把浪漫主义的实质点明了。
答:是的。歌德更明确地指出:“我力图使一切在古典意义上具有鲜明的轮廓,丝毫没有符合浪漫派创作方法的那种暧昧模糊的东西。”这些概括为准确把握浪漫主义艺术诉求提供了依据。所以在德国浪漫主义发展过程中,席勒是重要的一环。特别是他对康德美学的深入阐述以及他本人精彩绝伦的艺术创作,表达了德国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追求。别的不提,想想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合唱乐章《欢乐颂》吧。它就是用席勒的诗句谱写而成。那是人类至高至远的永恒追求。席勒的理想主义和对人类终极价值的信仰坚定不移。他的传记作者萨弗兰斯基甚至把他这种理想主义的执着与他身体的极度衰弱做了比较。席勒去世时年仅46岁,但是尸体解剖发现他的肺部完全坏死,心脏缺少肌肉组织,胆囊和脾脏异常肿大,肾脏组织完全畸形。负责解剖的医生感叹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会感到惊讶,这个人怎么能活这么久 。萨弗兰斯基说:“从这个解剖报告中可以读出席勒理想主义的首个定义,理想主义是,人若依靠激情的力量,能比肉体所允许的时间活的更长。”他进一步解释这个现象:“这是个光彩夺目的意志的胜利,在席勒身上,意志是自由的器官。针对是否存在一个自由意志的问题,他明白无误地回答:这个意志为何不应该是自由的?因为每个瞬间都打开可把握之可能性的视野,人们面对的是那始终有限但又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就此说来,自由是开放的时间。”
问:席勒虽然自幼体弱,但他似乎始终具有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
答:是的。这是席勒非常突出的一个特点。他的父亲是符腾堡大公卡尔·欧根部队的军需官,所以席勒小学毕业后就被强制进入卡尔大公办的军校。在这个学校中学生接受的是类似军队训练的教育,枯燥严苛。后来他父亲调职到路德维希堡,这是一座被人称作巴罗克之城的模仿法国凡尔赛修建的城市。作为军官家属,席勒可以在宫廷剧院观看演出。他第一次看到话剧演出,而且确信自己也可以创作戏剧。在此期间他写了第一首诗,当他把这首处女作朗诵给他父亲听时,得到的竟是父亲的一句问话:“弗里茨,你犯傻了吗?”这时,一个关键的人物出现了。卡尔大公为自己的学校聘请了几位年轻教师,其中有一位年仅21岁的青年教员,雅各布·弗里德里希·阿贝尔。他是一位法国启蒙精神的拥护者,并且坚信德国人也应该向法国人一样,让自己的心灵获得自由。阿贝尔做了一个以天才为主题的演讲,这个演讲大胆抨击僵死专制的,半封建半军国主义的政治体制扼杀天才。青年人应该相信自己心灵的呼唤,天才只能在自由的环境中成长。没有自由的雅典就没有柏拉图。这位老师甚至公开赞扬共和政体,但更重要的是他让席勒第一次知道了有莎士比亚这样伟大的天才存在。 席勒开始狂热的阅读莎士比亚,把李尔王读了六遍,甚至自己模仿莎士比亚写下戏剧场景。是这位阿贝尔老师让席勒进入了哲学殿堂,去结识笛卡尔的唯理论和培根、洛克的经验主义。毫无疑问,同当时狂飙突进运动的参与者一样,卢梭彻底征服了席勒。
问:对席勒影响最大的是那些鼓吹自由,抨击暴政的政治哲学。
答:是的。阿贝尔推荐席勒去读苏格兰哲学家弗格森的作品。这位哲学家是霍布斯的批评者,他认为霍布斯把人的利己与自保本能绝对化了,因为人除了因自保而自私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本能,那就是交际本能,这种本能使人必然敬重他人。人固然有霍布斯所称的猛兽本能,但他同时是“交际的猛兽”。这个提法开拓了人与人之间爱的空间。弗格森指出:“人拥有的最伟大的善是对他人的爱。这个法则的后果是社会和人类最好的部分同时是个人最好的部分。不可能存在同时有害于整体的个体的幸福感。”这就为利他主义奠定了基础。这条原则一直是席勒思考和创作的基本原则。此外,弗格森鲜明的自由主义政治立场在席勒心灵上打下深深的烙印。萨弗兰斯基指出:“当席勒通过阅读弗格森、卢梭和普鲁塔克,熟悉了共和派和人权主义的思想界之后,他学会了以政治的观点看待学校环境。在弗格森对专制制度的描写中,他认出自己的状况。弗格森激烈抨击压迫性的宪法,他说:“这些宪法剥夺了人们的权利,在这些宪法中,世人受到这样的对待,似乎只有强迫和受惩罚的恐惧才能统治他们。这些宪法在君主身上制造暴政和狂妄,在臣民身上制造奴性和卑劣,给每张脸涂抹苍白的色调,让每颗心充满胆怯和嫉妒。”正是这种思想背景使席勒酝酿出他的第一部戏剧《强盗》。这部戏于1782年首演,但席勒在1777年就已经动笔,那时席勒年仅18岁 。
文章来源:法广 欧洲思想文化长廊专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