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越胜|欧洲思想文化长廊:德国浪漫主义之九、之十:不同族类的人造就个自历史的独特性;美,真理的感性显现
发布时间:2025-09-30    编辑:zhangjie
欧洲思想文化长廊:德国浪漫主义之九:不同族类的人造就个自历史的独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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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德批评启蒙哲人的历史进步观并非因为他不相信人类社会的改善,而是因为他认为启蒙时代的乐观判断太过简单。赫尔德的眼界更宽广,思考更深入,但就其本质而言,他同启蒙哲人一样,相信社会的进步有赖于人性的改善。更重要的是,人将依靠自身的行动达致完美。这就是应和了神的期许,因为说到底,神所期许的是各民族人民的独特的创造性。

问:赫尔德似乎特别关注民族的独特性。

答:是的这是他的人学的特点之一。人创造了语言,但不同民族的语言却源自这个民族独特的生活。在赫尔德看来,不可能用单一的描述概括如长河大海一样汹涌奔腾的各民族的生长过程。他说:“一个人的独特性是多么不可言说,说清楚他如何感受,怎样生活,说清楚万事万物在一个人的眼中是如何不同,各具特色,是多么的不可能。因为这个人在用他的眼看,用他的灵魂度量,用他的心灵感受。”这种对人的独特性的强调影响深远。它是承认多元文化的首要条件。不过这种对各民族独特性的关注倒是启蒙时代的特点,孟德斯鸠、伏尔泰都对民族文化的多样性做过深入探讨。赫尔德与启蒙哲人的不同在于他坚信民族独特性是绝对的,不同信仰,不同文化,不同生活目标是不可通约的。而且,启蒙哲人,例如伏尔泰,相信各种文化是可以评判,分辨优劣的。就此而言,赫尔德有着强烈的相对主义倾向,而大部分启蒙哲人却有不言自明的理想主义。赫尔德的相对主义来自两个重要观点,其一,人总是从自己的时代出发,以自己当下的感受理解和评判其他时代。用他的话说:“这是依着自己时代的样式,这样式常是那样残缺无力,裁量每个世纪。” 其二,人对幸福的感受是一致的,因为人性是不变的。赫尔德对此绝不认可。他相信“人性,即使在他最好的时候,也绝非神,他必须学习一切东西,不停地被塑造,通过点滴努力,求得进步。”因此,“人性绝非一个容器,盛着某种像哲学家们定义的那样,绝对的,独立的,不变的幸福。”“每个民族都在其自身之内有自己幸福的中心,正如每个圆球都有自己的重心。”

问:这两点必然导致相对主义。

答:是的,但相对主义自有它存在的理由,同绝对主义相比,相对主义给问题的深入思考留下了更多的自由空间。实际上,赫尔德的这种相对主义倾向有两点是不变的。一是他不相信人的万能,在他看来,人是参与实现神意的特殊造物,他问道:“当你看到活的宇宙间生生死死的一切,你是否还会自视为万事万物围绕的绝对中心?你难道不是参与着更高的未知的目的?”二是尽管人并非万能与中心,但他却有一个独特位置,使“人能在自己的地方听到那减弱的,令人迷惑的声音也自有一种和谐,这是我知道并且听到了的”而且,“无论我是什么,天堂来的声音告诉我,和万事万物一样,我在自己的位置上有意义。”他断言:”人类成了这样一种东西,他成了天意在人间的舞台,成了神的舞台。”这个说法极有意义,它赋予人类一个历史的中心位置,因为他就是神的尘世代理,神意在人的历史活动中展示自身。不过不要把赫尔德对神意的强调当做一种宗教宣示,他让人充当神意在尘间的代理是为他的人学寻找一个庇护所。他似乎相信,有了神意加持。他就可以大胆谈人本身。因为真正的历史,希伯来人、埃及人、希腊人、罗马人的历史就是人的历史 。他终于讲出了那句一语双关的名言:“人之本性的目的在于人文。为此目的,神把人类的命运交在我们自己手中。”因此,人类的历史活动实质上就是人承担自身的命运,创造自己生活的经历,人在此历练中成其为人。赫尔德指出这个过程就是传承,而传承就是教育和学习的过程。

问:赫尔德的这个说法就是欧洲人文主义的核心观念。

答:对,这也是欧洲的精神传统。赫尔德同绝大多数欧洲思想家一样相信:“自然的首要法则,让人为人。让他们按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塑造自己的生活。”赫尔德虽然也谈神意,但和中世纪以来的众多信众不同,他坚信人必须担起自己的命运。他说:“无论何处,我们都看到人们有权利并运用权利去塑造自身,成为自己认得的那一种人。若代代相传的传统在他们这里发生错误,或是半途而废,则他们自己要吞咽苦果,承担罪过。若有失败,神从不施奇迹来帮他们,而让这失败后果尽显,这样人类自己才会知错而改。”我曾一再强调浪漫主义的先驱们从启蒙运动中汲取了成长的养料,他们对启蒙思想的某些疑虑和批评与他们站在启蒙光亮中的立场绝不矛盾。赫尔德同他的老师康德一样,把运用理性当作人的自由的唯一武器。他说:“人类若没有学会运用理性,便不能自存自养。一旦运用理性,便开启了通向千万种错误和失败的大门,但正是借着这些错误和失败,找到了改善的途径。”这里,他明确承认人的理性的作用,只是他敏锐的意识到理性并非万能,它也会引发谬误。这恰是德国浪漫主义的后代所完全继承下来的精神遗产。 人承担自己的命运,造就适合自己生存的境遇。这是一条必经的路径。有人不这样做,是因为懒惰,麻木,苟且偷安,因为“若真切感到不满,则以知识和力量必能求得解放,例如长久的暴政并非依赖暴君暴力,其臣民的轻信与软弱以及苟且偷安才是暴政唯一的强力支撑。”

问:赫尔德似乎一直抱有乐观主义的态度。

答:是的,至少在狂飙突进运动的早期,德国浪漫主义的先驱几乎都抱有一种昂扬的乐观主义,就思想原创力而言,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确实充沛饱满。赫尔德对人类前景之光明似乎没有什么疑问。他说:“世上尚未发生之事未来总会发生,一般说来,这没有什么疑问,因为人的权利永不磨灭,神赋予人的力量不可消除。”他的信心从何而来呢?细读他的著作,你会发现古代希腊罗马创造的灿烂文明是他的信心来源。他景仰古希腊古罗马无与伦比的精神成果,自问:“我们为什么不能达到更纯粹更高贵的目标?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人,他们的事业,实现最完满的人性,也是我们的事业,是我们的时代良心和责任感所要求的。”在这种命运和责任的感召下,赫尔德对人之不朽也持乐观的看法。只要我们将本性中纯粹与高贵的要素开放与他人分享,放弃心灵的偏狭与自我封闭,只以永恒之物为追求目标,人则将不朽。其实他心目中永恒不朽的东西就是那些先贤传承下来的,带有丰富饱满的真善美乳汁的精神产品。在历史进程中,多少朝代、君王烟云般消失,可人类世世代代创造的精神财富却长存不坠,他们才是人类不朽的唯一证明 。

欧洲思想文化长廊: 德国浪漫主义之十:美,真理的感性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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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是觉醒的时代,启蒙之光唤醒人的理性,也解放了人的感性与心灵。人追求真理是一个思索与感受的综合过程。在赫尔德看来,凡是真理性的东西必然是美的,善的,真、善、美注定要在人的艺术和审美活动中碰面,融合为一。文明人的快乐感和幸福感同他感受真善美的程度相一致。

问:18世纪的思想家似乎都对艺术,对美有着强烈兴趣。

答:是的,在启蒙哲人中,狄德罗、卢梭、伏尔泰等人都思考过艺术创造所涉及的美学问题。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狄德罗,他对戏剧表演,绘画作品的分析评论具体又深入,而且从哲学高度提出了系统的美学理论。他的“美在关系说”涉及到美的客观性,审美主体性,作品完整性等一系列问题。在德国,无论是德国启蒙运动的巨人还是狂飙突进运动的参与者,几乎都被裹入这个心智激荡的浪潮。康德的《判断力批判》,莱辛的《拉奥孔》和《汉堡剧评》,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都是美学史上的经典之作。1750年,鲍姆加登出版了《美学》一书,把美学定义为“感性认识的科学”至此,对美的研究成为一个专门学科。美的问题是德国浪漫主义关注的一个核心问题。赫尔德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成为德国浪漫主义后来者的宝贵财富。浪漫主义与美和艺术的亲缘感有一个认识论上的理由。我们常常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启蒙的时代背后是一个牛顿的时代。启蒙哲人大多对牛顿开创的科学时代赞赏有加,用美国学者威塞尔的话说:“牛顿使世界去神秘化,万物运转不依上帝的意志,而是依惯性引力的规律,这些规律又是可以凭借数学计算出的。”艺术和美则和这种冰冷的精确性格格不入。英国美学家鲍桑奎在他的《美学史》中说:“清晰的观念是一个明确,界限分明的观念,可以充分的以普通符号传达给别人。而‘混沌观念’则不能语言复制‘混沌观念’可以有一种可为感觉感知的自身秩序,美的观念似乎就包含这样的先决条件。”

问:这两种观念的表达似乎要使用不同的语言。

答:对,这就是关键所在。所谓‘混沌观念’就是不可明确定义的观念。科学观念必然要用明确语言表述,最精确的语言就是数学语言,一加一等于二。而混沌观念有无限充分的表达空间,使用丰富的词汇,可以引发联想,幻觉,使接受者产生复杂的感受。这种语言就是诗的语言。赫尔德明确指出:“一个民族离人为的科学的思想方法,语言和构词方式越远,这个民族成文的诗歌必然越不会成僵死的,字句雕琢的诗章。”这种“诗的语言”有一种“创造奇迹的力量”,它“取决于抒情的成分,生动的事物乃至诗歌的舞蹈节奏,取决于语词音节,甚至包括字母在内的对称,取决于格律的步数,还取决于从属这生机勃勃的世界,格言诗和民歌,并将随同这种诗歌一起消失的千百种事物。”赫尔德将这种诗的语言称为“远古的阿波罗之剑”,用这些剑穿透人们的心,靠这些剑抓住人们的心灵记忆。所以赫尔德认为在审美的国度,虚假的理性没有优先权。很明显,赫尔德的美学观和鲍姆加登所确立的美学原理是一致的,美是感性地体悟对象,得到愉悦和快感。它同通过理性认识得到的真理一样,也具有不容挑战的真理性。赫尔德说:“对象如其所是地存在,它自身或完美或不完美,当我认识到或感觉到它的完美或不完美时,它对我而言就成为美的或丑的 。

问:赫尔德对美的讨论完全围绕“人这个唯一的语言动物”而展开。

答:是的,在他看来,人发现美,欣赏美,创造美,离开人就不会有美这回事。所以,他的美学和他的人学紧密相关。他把人的不朽的先决条件定义为“继承”,他说:“我们最高贵的所有并不出于自身,我们的知性的力量,我们思考,行为和存在的方式,如其本然,都是继承来的。”而最具决定性的继承是“我们用祖先创造的语言思考”。赫尔德视野宽广,他谈论民族,却绝非心胸狭隘的民粹派。它视全人类为一个友爱的大家庭,每一民族都从其他民族受益。他说:“我们的思考方式被众多思想者塑造成型,又得人类最伟大天才滋养,其中一些乃是说着别国的语言,慷慨地把他们自己生命中最高贵的部分赠与我们。”他所接受的最丰饶宝贵的遗产无疑是古代希腊,他明言:“感受崇高乃是我的灵魂所向。”而除了希腊,我们又能从哪里感受崇高呢?所以他在《论希腊艺术》一文开篇就说:“希腊艺术就是人文的学校。”他之所以下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希腊人在他们的艺术中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形式,展现了人性,人文,人道的全部理想。赫尔德深信不疑的是:“当大自然在我们世界上升到它的活动的最高峰时,它就创造出一个生物,名叫人。它把一切趋向尽善尽美的法则全部压缩到空间最小,生机却最为活跃的人体之中。”

问:看来在赫尔德眼中,神和大自然是一回事。

答:从我们上面引述的话来看,人这个被宗教作为神之造物的种类也就是自然的造物。这是一种泛神论或自然神论的看法。在启蒙时代,许多思想家暗中都接受的这个观点。赫尔德更向前推进一步,他认为艺术使人完美化,从而人就应该像艺术所表现的那样完美。他说:“它(艺术)作为第二个造物主,默默向我们教导,‘人啊,瞧瞧这面镜子吧,你这一族类应该是,而且能够是这个样子。’自然就是在这面镜子里显示自己的庄严和单纯,充满感情和爱,神性就显现在你的形象内。”艺术能够让人性展示出神性,这个不可想象的工作是由希腊人完成的。希腊艺术,我们仅以雕塑这种艺术形式为例,当你迈入慕尼黑古代雕塑博物馆,置身于上百座雕像之中,与你心仪的希腊神祇相对,你必能体会到希腊艺术表现出的人的理想范式,人性与神性混为一体。赫尔德问道:“希腊人到底是通过什么来达到这一切呢?只不过通过一种手段,即通过人的感情,通过单纯的思想,通过对于最真实,最完全的欣赏的热切研究,一言以蔽之,通过培养人性。”这是他的美学理想,即艺术品应当负载表达真善美的责任,因为美必定真,而真又必然彰显出善。后来,当济慈高唱出“真即是美,美既是真”时,他只是重申了赫尔德的理想。

问:这恐怕是当时欧洲文人的普遍诉求吧。

答:是的,歌德和席勒也表达过这个想法,赫尔德和他们的感觉完全一样,通过来美培养人性,因为美是真理的感性显现。赫尔德甚至认为:“在这点上我们大家都必须变成希腊人,要不然我们就永远是野蛮人。”在温克尔曼和莱辛争辩《拉奥孔》所表达的艺术理想时,赫尔德敏锐地意识到,艺术的理想是尽其所能,表现凝聚在艺术品中的真善美,而人与艺术品的互动是一个彼此吸纳和给予的过程,经真善美陶冶过的心灵创造完美的艺术品,凝聚了真善美的艺术品又反过来丰富人性。他说:“人不仅作为一切感觉的总体,还作为一个神圣的东西屹立于世界,他身上的神性把压缩到人的身体里的,寓于他的天性中的各种感觉加以安排,估价和调整,整个大自然从人身上认出自己的面貌,犹如 面对一面活镜子,它透过人的眼睛去观看,借助人的头脑去思维,凭借人的心胸去感受,使用人的双手去活动,创造。”显然,在赫尔德的心目中,世间人操持百业,而最高的操持活动是艺术活动。人创造美,人应该是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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