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反對派,很多人第一反應就是民主國家的反對黨,然後立刻聯想到專制國家不存在政治上的反對派。這種直覺肯定不符合事實。
專制國家當然也可能有反對黨。比如現在的委內瑞拉就有反對黨,老馬可仕獨裁統治下的菲律賓也有反對黨。
即使歷史上根本不存在反對黨的前共產主義國家也一樣可能有反對派。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的反對派,並不是以合法身份存在的反對黨,而是指通常不受法律保護、反而遭當局鎮壓的不同政見群體及其反對活動。這種特殊的社會運動通常以知識界和草根社會為主體,在運動高潮形成強大社會壓力的情況下,也可能促成統治集團內部分裂,使得部分政治精英主動疏離於政權,乃至與當局做公開切割。
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的「反對派政治」本質上就是一種社會運動。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前共產主義國家嚴厲禁止各種形式的社會運動,於是就衍生出半公開半地下的社會運動模式——當然也有後來轉入地下的反對派運動。
那麼,在中國有沒有可能推行反對派運動呢?更進一步說,中國需要什麼樣的反對派運動呢?本期節目是第一次完整闡述在中國推進反對派政治運動的理論設計。
首先,我們要結合前面幾期節目解釋中國形成反對派運動的必要性;其次是介紹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的反對派運動是怎麼做的;第三是集中闡述中國需要什麼樣的反對派政治運動;第四是解釋反對派政治運動具體需要做什麼;最後,本期節目要澄清社運圈和民運圈的關鍵區別,以便更准確定位反對派政治運動。
本期節目專為反對派政治訓練設計,內容分成上、中、下三節,請觀眾做好心理准備。
我們在先前節目中結合處於國際前沿的政治科學量化研究成果,解釋了為什麼通過武裝暴動實現民主轉型的道路行不通,而擺在我們面前的社會出路,不僅面臨著嚴重的社會原子化障礙和社會動員障礙,還要遭遇由偏見、陋習、惰性和認知謬誤等因素造成的認知混亂和社會心理障礙。
要克服這些困難,迫切需要從社會文化、思想觀念和認知行為等方面尋求突圍,包括以新的文化運動和思想解放運動等形式推進社會動員,打通社會動員阻滯環節。為了實現這些目標,社會運動模式需要突破原有窠臼才有可能打破現狀。
眼下中國的經濟神話正在破滅,早在2014年,經濟學家許小年就已經預言了長期結構性衰退趨勢不可避免。雖然結構性改革近年成了中國經濟改革熱門議題,但是正如經濟學家吳敬璉所講,結構性改革根本上就是制度改革,用其原話說就是要建立一個「包容性的經濟和政治制度」。這就意味著如果不能進行有效的制度改革,結構性改革就是空談,那麼長期的結構性衰退趨勢也將不可逆轉。
顯然,中共當局並沒有進行政治和經濟制度改革的誠意。這樣的改革不僅要確立市場經濟主體,還要建設法治環境,這就是當局避之唯恐不及的自由化改革,因為自由化改革不僅觸犯到特權階級的利益,還危及到中共政權的執政根基。
在改革停滯、經濟衰退、合法表達民意的渠道被堵死的情況下,生存壓力飆升、社會不滿情緒升高、社會矛盾尖銳等社會問題也將層出不窮。社會危機和經濟危機互相疊加,不僅給在危機期間實現社會合作創造了條件,還形成了催生出社會運動的時代環境,而社會運動的根本職能就是推動社會變革。
但是眼下中國的社會運動存在哪些問題呢?1989年以來,大規模社會運動在中國大陸已近乎絕跡,盡管2022年底在全國范圍內爆發了一場曇花一現的白紙運動。在三十多年時間裡,中國社會運動的主要形式是孤立的維權運動、上訪、小規模抗議和新公民運動等等,而轉向海外的民主運動則主要組織營救政治犯、國際聲援和人權控訴等行動。
中國大陸現存的社會運動模式呈現出嚴重的碎片化特點,其根本問題還是出在無法實現大規模社會動員上,即使維權和上訪事件多次達到歷史高峰,也沒有出現維權群體和上訪群體互相串聯,形成全國規模的抗議活動。
社會運動模式碎片化,在其根源上還是社會原子化危機造成嚴重困難。簡單來說,這種困難可以表述成個體和各個利益群體之間無法實現有效合作。碎片化的行動模式給中共當局創造了分而治之、各個擊破的優勢。轉向海外的民主運動同樣存在嚴重的碎片化問題,比中國大陸情況更糟糕的是,海外民主運動遭到了認知作戰和超限戰擾亂,長期處於無法合作、互相攻訐和反復內訌的泛戰爭狀態。但更嚴峻的形勢是,流亡海外的民主運動由於長期脫離中國大陸,不僅中國社會普遍怨恨和不理解,連海外中國人社群也一樣對之懷有怨恨情緒。
一個常見的誤解是將沒能推翻中共政權的責任,全部推卸到海外民主運動頭上,這顯然是不公平的。在其他專制國家的海外社群中,也一樣存在流亡群體,這些流亡群體做的事情與中國海外民主運動並沒有太大差別,其主要著力點仍然是營救政治犯、國際聲援和人權控訴。
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的海外離散群體也做過同樣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們還積極籌措資金和物資,通過地下走私網絡,踴躍支援前共產主義陣營內部的地面和地下反對運動。除了經濟支援之外,走私違禁出版物、印刷設備和油墨也是常見的支援形式,這些援助繞開了當局的審查和監控,極大地支持了地面和地下宣傳動員活動。在物資和經濟支援方面,中國海外離散群體即使有能力支援,也不知道該支援誰,因為中國大陸長期沒有連貫的社會運動潮流,也不存在一個地下反對運動,把沒能推翻中共政權的責任,全部推卸到海外離散群體頭上,顯然是沒有道理的。
但這倒不是說中國海外離散群體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在民主運動流亡到海外的三十多年時間裡,離散群體不僅沒能夠形成有效的政治組織、沒有形成分工合作,也沒有利用好自由開放的國際環境繼續探索新的社會運動形式。隨著時間推移和新生代成長,部分早期民運領袖逐漸失去了社會領導力,另一部分則轉型成了人權活動家,在國際舞台上積極參與公益事業,與此同時卻很少有人把心思用在培養新生代社會運動骨干上,更沒有人關心社會運動的未來,而只是寄希望於中共政權自己垮台。人權活動和對政治犯的國際聲援活動毫無疑問是必要的,但是光有這些還不夠,這些活動還遠遠不可能促成中共政權倒台。這時候最可能對中共政權構成實質性挑戰的社會運動反而後勁乏力了。海外離散群體不能說對此沒有責任,因為根據晚清革命活動來看,海外離散群體不僅是籌措革命經費的重要來源,還負責策劃、宣傳、指揮和疏散反抗行動。
現在中國大陸跟晚清情況很相似,在本土組織策劃反抗行動風險太大,這迫使社會運動不得不先在海外離散群體中醞釀政治風暴,然後再將政治風暴引向中國大陸。中華民國早期革命元老包括孫文、黃興、陳其美、宋教仁、胡漢民等人不僅有留洋經歷,還長期在境外或租界秘密組織策劃反清活動。
就此而言,現在的海外離散群體確實沒有盡到相應責任,不但沒有像晚清海外離散群體那樣醞釀反抗行動,也沒有去探索將社會運動從海外引流到中國大陸的可能途徑。面對海內外社會不滿情緒日益升高,流亡的民運領袖們不但沒有采取有效應對策略,反而還將質疑和怨恨稀裡糊涂地歸咎於中共政府的破壞活動,未能正視海外民主運動自身的發展困境和老一輩領導集體的領導力問題。
基本上可以說,離散群體將中國的社會原子化危機也搬運到了海外,內訌、互相拆台、造謠中傷、黨同伐異、狗咬狗等現象在中國離散群體中非常普遍,這種情況使得群體和個體之間的合作變得極其困難。這樣的亂象不要說很難對中共當局構成任何實質性挑戰,北京方面隨便利用一個爭議性事件挑撥一下,就能引起離散群體大混戰。北京當局雖然也給大外宣撥款,但大外宣主要不是用來挑撥中國離散群體的,而是用來塑造虛假國際形象和制造認知混亂,用來對付離散群體的撥款其實微不足道。假如隨便丟一根骨頭就能引起狗咬狗大混戰,實現「二桃殺三士」的效果,實際上就不需要大費周章把離散群體當成主要敵人來對付了。
在這裡可以看出幾個認知錯位:海外離散群體把推翻中共政權的希望寄托在中國大陸民眾身上,但中國民眾把沒能推翻中共政權的責任歸咎於海外離散群體無能;部分海外流亡群體甚至還誇大了自身的政治影響力,中共當局根本沒有把流亡群體當成主要對手,假如隨便挑起一場內訌就能實現「以華治華」的效果,這樣的流亡群體不僅不會對中共政權構成實質性挑戰,反而幫忙抑制了外部威脅。
在此之上,海內外的中國人社群都出現了普遍的怨恨情緒和憤世嫉俗傾向,把無法實現社會變革的責任歸咎於民族本性或者國民劣根性,或者互相謾罵、互相推卸責任。
這種一盤散沙的混亂局面事實上也在幫助中共當局對沖風險。但必須說明的是,像中國海外離散群體這種亂糟糟的情況並不少見,並不見得是因為國民劣根性和文化基因所致。比如伊朗海外流亡群體近年也一樣發生了變化。
根據荷蘭智庫科林根達爾國際關系研究所一項報告顯示,近年伊朗海外離散群體把斗爭熱情轉向了內斗和內耗,即使同一個政治光譜上觀念接近的群體之間也一樣互相攻擊,在此之前,伊朗海外離散群體的主要斗爭矛頭是伊朗政府和親政府人士。
這種轉變與中國海外離散群體近年轉變非常相似,中國海外離散群體這邊也在忙於內斗和內耗。中國跟伊朗海外流亡群體還面臨著同樣的信任危機,因為脫離本土太久,海內外社群之間對彼此的失望情緒和怨恨情緒都在不斷升高。
那怎麼打破這樣復雜糾纏的僵局呢?毫無疑問,首先要考慮的出發點,就是要把離散群體培養成真正夠資格的政治威脅,不但要讓中共當局「二桃殺三士」的離間手段無法得逞,還要將外部威脅和內部威脅串聯起來,對中共當局構成內外夾擊的挑戰。
那怎麼才能實現這個目標呢?第一步無疑是要培養社會運動骨干,實現分工合作。沒有經過相當政治訓練的頭腦,不僅容易偏執和固步自封,還容易陷入群氓思維。缺乏專業知識和專業手段,還無法跳出窠臼,用新的策略來應對復雜多變的社會亂象,乃至在遭遇重大挫折的時候失去領導力,致使社會運動失控或者被連根拔起。
所謂分工合作,不但要將社會道路、戰略設計和政治顧問等理論層面交給有能力勝任的人,避免缺乏相關能力的人堆積在同一個領域,滋生大量毫無必要的清談和社會分歧,阻礙社會運動;分工合作還要恰當利用國內社會角色和離散群體角色,最大化發揮職能分工的效用。
中國社會還有一種嚴重的重行動、輕理論的社會偏見,這種集體傾向就是缺乏社會分工合作意識的典型表現。如果社會運動存在清晰的分工合作,不但要避免缺乏理論能力且缺乏專業知識的人堆積在理論領域,還要避免錯誤地要求理論人才和政治顧問人才,毫無必要地卷入沒有成效的社會行動。
我稍後還會講到,部分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也曾將培養社會運動骨干視為關鍵議程,但很多人對此有種典型的群氓思維:他們不但意識不到中共當局政治手段的復雜性和專業性,還意識不到極權國家的反對活動對專業知識和分工合作要求極高,單靠蠻力遠遠達不到目的。中國大陸近期爆出的醫療界丑聞,使民眾意識到醫生的專業技能有多重要,但是換成危險系數更高,更復雜、更致命的反抗活動,中國民眾怎麼反而沒有要求了呢?
由於缺乏專業知識和分工合作,公眾不但無法正確理解和認識社會運動,還會反過來極力阻礙社會變革,或者任由群氓政治將社會運動引入歧途。這裡說的「群氓」跟經濟和社會地位無關,而是關系到反智主義、民粹主義和缺乏政治專業知識。在現實中經常可以看到,即使社會精英也一樣可能只有群氓習性,沒有政治頭腦,凡事本著暴發戶習性橫沖直撞。這些人明明沒有專業知識,卻把自己當成了社會理論家,顯然是沒有擺正其在社會分工中的角色和位置。
通過訓練有素、分工明確的運動骨干來組織和領導社會運動,重新確定海外離散群體和中國大陸社會分工合作,將橫向斷裂的社會串聯起來,打通社會動員障礙,這樣不僅有助於減少國內和海外社群之間的相互不信任,還有助於將海外醞釀的政治風暴倒灌到中國大陸去。實際上,晚清海外離散群體就是這樣做的。
那怎麼才能實現海內外有效串聯呢?劉曉波設想通過尋求最大公約數來實現社會妥協,以便盡可能動員更多人參與社會運動,而劉曉波提出的最大公約數就是言論自由。坦白來講,以某種政治訴求作為最大公約數來實現社會妥協,反而是不切實際的,因為一盤散沙式社會不但無法合作,還無法妥協。假如每個人都有一個政治訴求,這些政治訴求可能互相重合,但訴求重合並不等於可以分工合作,因為隨便丟一根骨頭過去就能引起狗咬狗大混戰,更何況既不分工合作又不妥協的群體,還可能反過來極力阻礙社會變革,即使這些人名義上反對中共,但只要摻雜一丁點私人恩怨,他們每個人都隨時准備掀桌子內訌,而且他們這樣做的時候人人都大義凜然。
到目前為止,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的反對派運動,仍然是克服分工合作障礙的最佳反抗形式,這是政治科學規律自然揀選的結果。
那麼,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是怎麼組織反對派運動的呢?
首先,我要解釋中東歐社會是怎麼形成反對派的;其次,我要介紹反對派是怎麼運作的。
「反對派」和「不同政見」這兩種表述在冷戰時代同時存在於中東歐各國。捷克斯洛伐克思想家哈維爾雖然同意使用「不同政見運動」這種說法,但是他采取了更溫和的表述,反對把「不同政見運動」的目標設定為政權變更,他認為體制變更只是表面的、次要的東西,體制變更並不能保證社會一定變好;他認為社會變革的根本目標是追求自由、真實、有尊嚴的生活。
哈維爾鼓勵捷克斯洛伐克人民「生活在真實中」,不僅僅是鼓勵個體以忠於自己的方式疏遠和不服從極權國家,還要通過培養互助團結意識和社會責任感來重新強化社會紐帶。
哈維爾的溫和表述當然是有理由的,他自己1977年因參加人權活動和簽署《七七憲章》被判刑14個月緩期執行,跟著1978年又因成立不同政見者組織,遭判處四年半苦役。如果哈維爾明確表示「不同政見運動」以推翻政權為目的,其刑期還會更長。
為安全著想,中東歐各國的反抗活動多少都存在相似的表述,避免直白提出政權更迭主張。波蘭反對派運動靈魂人物、著名公共知識分子米奇尼克,曾創下一百多次被捕和被暴力毆打記錄。米奇尼克在表述「不同政見運動」的時候,也只敢把目標說成是為推動漸進的政治改革而斗爭。
捷克裔法國政治學家雅克·魯普尼克在1979年還注意到,起初波蘭各方反對力量不願意打出「反對派」旗號,這一點跟其他中東歐國家相似,但後來隨著各種社會群體不斷卷入,社會運動開始越來越關注政治綱領以及戰略和戰術問題,這些情況使得波蘭的「反對派運動」特點越來越突出。到1984年,米奇尼克等人開始正式呼籲把地下反對派運動轉入到地面公開進行,這時候波蘭統一工人黨已經無法鎮壓國內此起彼伏的反抗活動了。
當然,現在中共當局早就汲取了東歐劇變歷史教訓,不僅懲罰手段更加嚴酷,不管你采取溫和表述還是直白表述,其結果都一樣是鎮壓,哪怕舉白紙也一樣會被鎮壓。既然不管要不要以「反對派運動」之名召集社會結果都一樣是鎮壓,樹立反對派旗號作為一種博弈戰略,其社會成效要明顯高出舉白紙被鎮壓。
鎮壓升級並不是說社會運動就完全沒有生存空間了。中共升級維穩手段最多說明社會運動模式也需要升級,而不是說社會運動開展不下去了。要怎麼把社會運動繼續開展下去呢?
首先必須准確認識社會運動本身。1995年,挪威政治學家薩布麗娜·拉梅區分了「不滿」、「疏遠」和「不同政見」三種公共意識,這三種公共意識是誘發社會運動的常見誘因:其中「不滿」不一定含有對體制和政權合法性的質疑,這一點很好理解,比如反對封控的抗議者很多在封控政策解除後就退場了,他們對政策本身的不滿程度,要超過對體制和政權合法性的質疑跟挑戰;相比之下,對政權持「疏遠」態度的人,對體制和政權合法性感到不滿,但不一定具有改變體制和政權的信念,盡管也可能表現出「越軌」或「不遵從」行為;一個人的信念只有在上升成「不同政見」之後,才會相信自己有能力去挑戰體制和政權。
正如薩布麗娜·拉梅所言,不同政見者一定是疏離於體制的人,疏離於體制一定是因為不滿,但是倒過來就不一定成立:不滿的人不見得疏離於體制,疏離於體制不見得就是不同政見者。有關「不同政見運動」的提法,顯然沒有在中東歐各國取得普遍共識。
1979年,當時流亡英國的捷克斯洛伐克政治學者弗拉基米爾·庫欣認為,捷克斯洛伐克政權反對者不接受「不同政見」這種提法,因為他們認為沉默的大多數並不是政權及其意識形態的支持者,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已經證明了這個事實。弗拉基米爾·庫欣說,捷克斯洛伐克的反對派相信,政權批評者與沉默的大多數在意識形態層面合流在一起,反倒是捷克斯洛伐克政權領導層在意識形態上被孤立起來了,這些被孤立起來的少數派才是「不同政見者」。
弗拉基米爾·庫欣在這裡道出了「不同政見」這種表述在特定語境中的內在含義:因為在極權國家,「不同政見」通常用來描述在規模、影響力和合法性等方面處於劣勢的少數派或者弱勢群體。相比之下,「反對派」這種表述就相對中立,它至少表達與當局旗鼓相當的對峙,並不存在自我矮化傾向,也不認為自己只能獲得少數弱勢群體支持。
薩布麗娜·拉梅認為,「疏遠」傾向是培養「不同政見」的溫床;相比於「不同政見」,對政權有「疏遠」傾向的群體更廣泛,也能更准確反應社會問題、緊張關系和社會困境,而且他們同樣可能產生針對專制政權的反抗行動。
顯然,薩布麗娜·拉梅講的有「疏遠」傾向的群體不僅包含了「不同政見」群體,也包含了可以跟「不同政見」群體結盟以及可以動員起來的更廣泛人群,這個人口規模,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極權國家的反對派運動支持者基礎。
那怎樣才能識別和找到對政權有「疏遠」傾向的群體呢?
薩布麗娜·拉梅認為有四種情況催生了對政權的「疏遠」傾向,包括替代性社會方案透過文化傳播、政策缺陷引發不滿、意識形態內部分歧以及經濟奇跡逐漸破滅。這意味著反對派運動要識別潛在的可以結盟和可以動員的群體,就需要循著滋生這個群體的具體環境去發展社會聯結。
替代性社會方案透過文化傳播的案例,比如宗教團體、搖滾樂和說唱樂愛好者群體、西方文藝作品愛好者群體,以及人權和普世價值觀念接受者群體等等。政策缺陷引發不滿,在專制社會就更常見了,比如清零政策就在中國引發了白紙運動,而受白紙運動啟發的年輕人就有很多轉變成了「不同政見者」。事實上司法不公以及政府踐踏人權的行徑,也一樣可能引起部分群體「不滿」和「疏遠」,這些人也可能發展成為潛在的反對派群體。
意識形態分歧引發執政根基松動也是常見現象,比如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初,東德的斯大林主義團體也加入了反抗政府的反對派陣營,而且還公然反對蘇聯,這是相當吊詭的事情;東德其他馬克思主義團體調轉槍口反對政權的也有不少,而反對派陣營裡面的馬克思主義團體,反而指責東德政府奉行斯大林主義,他們討伐東德政府背叛了革命。同一時期,捷克斯洛伐克反對派陣營還出現了民主社會主義分子,這些有民主傾向的社會主義分子,也是從官方意識形態體系中分裂出來的反對派。東德和捷克斯洛伐克的情況放在中國,就好比毛派分子和馬克思主義原教旨派跳出來反對中共政權。
最後,經濟衰退造成的社會不滿情緒也可能造成對政權的疏離效果。這一點可以說是多數人都能想到的,除了經濟危機可能激化社會矛盾之外,財政危機也可能引起體制內群體維權活動,進而削弱政權根基。
如果根據具體環境去分析中東歐潛在反對派群體的產生背景,就會發現其潛在反對派群體成分很復雜,甚至可以說相當多群體是水火不容,因此其實並不能說中東歐的社會運動是民主派與專制政權的斗爭,更准確的說法是「社會反對國家」,或者說是社會通過反抗推翻了極權國家。是什麼情況使得松散的社會群體可以互相合作呢?
2004年,德國政治學者揚·維爾高斯和社會學者迪特勒夫·波拉克,基於對前共產主義國家轉型研究,提出了三種轉型模式:其一是俄羅斯、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的轉型模式,其典型特點是舊制度的改革派在反對派群體形成氣候之前,掌握國家政權並主導民主轉型;第二種是捷克斯洛伐克和東德模式,其典型特點是在社會運動壓力面前,統治精英集團發生內部瓦解,與第一種模式不同,第二種模式存在一個由多種不同政見團體組成的、松散的全國性網絡,這種全國性網絡聯合發起了政治反對運動,這個反對運動最終主導了社會變革;第三種模式則以波蘭和匈牙利最為典型,在強大的反對派運動面前,黨內改革派精英奪取了國家領導權,而其國家轉型就是在反對派精英與黨內改革派精英達成妥協之後實現的。
就中國眼下可以預見的未來而言,不僅習近平政府將黨內改革派邊緣化,還沒有任何社會壓力大到足以給黨內改革派上台創造契機。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有支持者出來聲援黨內改革派,其結果只能適得其反導致黨內改革派遭到政治報復。也就是說,俄羅斯、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的轉型模式並不適用於中國。剩下兩種模式則都要嚴重依賴社會運動作為主要變量來推動國家轉型,這就意味著假如中國未來要實現轉型,即使並不嚴格遵循這三種和平演變模式,也需要依賴社會運動給轉型注入新的變量。沒有引入新變量,社會陷入停滯狀態就會像現在中國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
許多人幻想繞開社會變革環節,直接實現政權更迭,就仿佛民主制度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事實上,俄羅斯民主轉型失敗的一個慘痛教訓就是公民社會不健全,因為光是政權變了,人和社會都沒有變,自由化反而還給腐敗、犯罪和道德墮落大開綠燈,結果葉利欽時代還沒結束,俄羅斯人就已經開始懷念蘇聯了。普丁成為俄羅斯總統而且早期受到俄羅斯民眾普遍支持,很大程度上符合俄羅斯社會對政治強人重歸蘇聯榮光的期盼,而普丁早期確實不負眾望結束了內亂,還重建了經濟和社會秩序,重振了國家信心。
中國這種人口和經濟體量,比俄羅斯、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全部加起來還要龐大,其社會矛盾比這些國家要更加復雜,公眾怎麼可能放心把新政權交給一個舊社會呢?俄羅斯就是一個典型反面教材,當俄羅斯總統葉利欽與議會斗爭失控的時候,俄羅斯人抱著看狗咬狗的憤世嫉俗心態看熱鬧。公民社會本來可以出面干預政治斗爭失控問題,結果俄羅斯的公民社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有主動站出來捍衛憲政和民主制度。
試問在公民社會同樣缺失的情況下,中國民眾如何保證民主轉型不出現俄羅斯那種憲政危機呢?一旦出現新的憲政危機,一盤散沙的社會如何出面阻止斗爭失控導致國家轉型失敗呢?
如果轉型過程中一帆風順還好,假如社會轉型跟俄羅斯一樣遭遇嚴重經濟危機和社會危機,比如遭遇治安混亂、犯罪率飆升、極度通貨膨脹、失業率暴增、全面返貧、政治暗殺猖獗,以及因少數民族自治權或獨立公投談判破裂,導致民族仇殺和種族清洗等等,假如遭遇以上種種危機,新政權統治下的舊社會會不會重新懷念舊政權呢?會不會重新呼喚政治強人來結束內亂和恢復高度中央集權的寡頭統治呢?
就中東歐和平演變的成功經驗來看,蘇聯忙於阿富汗戰爭,沒能出兵鎮壓中東歐各國,這種外部環境創造了歷史機遇,但是並不等於有歷史機遇就一定會實現國家轉型。假如中東歐各國並沒有社會運動作為內部變量來鼓舞各自國家以及互相打氣,而是跟現在的中國一樣,即使出現歷史機遇,一潭死水的社會也抓不住機遇,那麼東歐劇變還會發生嗎?你怎麼可能幻想一潭死水的國家平白無故就發生劇變呢?
眼下中國就有不少人過度關注外部變量,完全忽視內部變量的決定性作用,這種行為不僅是政治幼稚病,還是集體心智不成熟。一個典型案例就是,中國在三年新冠肺炎大流行期間,面臨嚴重內憂外患,可以說遇到了歷史機遇期,但是中國改變了嗎?一場轉瞬即逝的白紙運動確實沖垮了中共的封控政策,給社會變化創造了新的內部變量——但是這個內部變量轉瞬即逝,它沒有堅持到發展成為一場反獨裁、反專制的政治運動,而是在達到解除封控目的之後,就因為大面積感染而突然中斷。
雖然不少人指責白紙運動虎頭蛇尾,而且也確實是被不可抗力因素打斷,但是你不得不承認即使出現嚴重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危機,加上國際社會的敵意,無效的內部變量沒有能力抓住歷史機遇一舉實現社會變革。那要怎樣才能強化內部變量的推動作用呢?中東歐歷史仍然給後人留下了豐富的政治礦藏。
我在前面引用的揚·維爾高斯和迪特勒夫·波拉克,聲稱中東歐沒有形成社會運動組織,還說中東歐沒有真正形成反對派。這些說法並不符合歷史事實,甚至與他們自己的說法自相矛盾,他們這樣論斷仍然是拿西方國家的組織標准來硬套中東歐模式。事實上,這兩位研究者同樣承認,中東歐國家不但通過地下出版物建立了多個地下通訊中心和地下通訊網絡,還搭建了反對團體以及由多個團體構建的群組網絡。
兩位研究者雖然說中東歐由多個團體構建的群組網絡是去中心化的,但是也承認波蘭、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亞、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和阿爾巴尼亞,都出現了政治上的反對派精英核心群體,這些人最終為1980年代末正式形成政治反對派創造了條件。
也就是說,即使兩位研究者認為中東歐的政治反對派直到最後才正式登場,但反對派精英核心群體卻不是在1980年代晚期才突然冒出來的,而是在長期社會運動過程中,用務實的思想理念和組織行動戰略,實際主導了社會運動方向和進程。也就是說,即使認定中東歐社會運動模式有去中心化特點,也不能否認這些社會運動是由團體和群組網絡實現有效合作和組織的結果,更不能否認反對派精英群體對這些團體和群組網絡的直接影響。
另外,「去中心化」這種表述相當含糊,其誤導性也十分明顯,尤其親歷過香港反送中運動的大陸人,不少人誤以為「去中心化」是無組織、無策略、全憑個體自覺的原子化叛亂。實際上香港「民間人權陣線」下屬所有反對派黨團組織都在充當組織和動員角色,這種互相合作、共立聯盟的做法實際上並不是原子化叛亂,而是有組織、有結構的多中心化網絡系統,這才是香港社會實現有效動員的關鍵。一個證據就是:在中共瓦解和摧毀香港各大反對派組織之後,香港社會失去了自組織能力,根本無法靠個體自覺發起原子化叛亂。
這種處境與現在中國大陸完全一致,中國大陸摧毀社會自組織能力的一系列行動是從1990年代開始的,由於社會無法再像1980年代那樣公開合法地組織和動員,社會運動就退潮了。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的社會運動絕不是去中心化的原子化叛亂,而是有組織、有結構的多中心化網絡系統,這些中心之間形成了密切的合作關系和動員機制。與香港先前默許社會自由結社不同,前中東歐國家大部分時間禁止自由結社,尤其早期零星的結社活動,互相之間缺乏合作,結果遭到當局嚴厲鎮壓和抓捕。但是隨著社會運動互相響應、互相合作,反對團體和抗議活動此起彼伏、層出不窮。除此以外,地下出版物和地下活動也在發揮巨大的社會動員效果,頻繁鎮壓和抓捕已經沒有辦法遏止已然形成時代浪潮的社會運動。
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學博士瑪麗簡·奧薩,專門研究過波蘭反對者群體構建的社會網絡。這個反對者網絡最早是從1950年代中期開始初露雛形的,直到六十年代,波蘭社會發生的多起抗議活動還具有互相隔離、互不合作、各自為戰的特點。這是列寧主義政權通過各種限制手段制造的社會原子化效果,旨在孤立個體和孤立社會抗爭,九十年代以來,中國社會層出不窮的維權和抗議活動也具有這種典型特點,各個群體和抗爭活動之間沒有合作、沒有互相響應,互相孤立、各自為戰,其結果也毫不意外,各個反抗活動均被分而治之、各個擊破。

波蘭1966年天主教會抗議、1968年學生運動和1970年工人罷工也是這樣,這三起反抗活動並沒有互相合作,也沒有得到其他社會群體響應。除了鎮壓之外,波蘭當局發動了一系列大規模宣傳攻勢抹黑這幾起孤立的抗議活動,一邊指責境外勢力煽動,一邊歪曲抗爭活動,還一邊發動工人發起支持政府集會。
整個五十年代,波蘭只有幾個很小的天主教團體從鎮壓活動中死裡逃生,其他市民組織全部被當局各個擊破,直到1966年,除了剩下那幾個天主教團體,波蘭社會也沒有其他結社活動。

波蘭的天主教反抗者組織起初由四個很小的團體組成,其中三個團體有自己的刊物,剩下一個團體則是天主教知識分子俱樂部。這四個團體看起來很小,但是擁有自己的刊物就相當於掌握了通訊、宣傳和聯絡中心,而且各個團體之間還至少有一到兩名中間聯絡人,這些聯絡人把這些小團體聯結成了一個小型的反對者關系網。
波蘭天主教小圈子由於價值觀念和信念趨同,在鎮壓面前展現出相當高的韌性,在1966年抗議活動中,波蘭當局一邊騷擾、抹黑和破壞天主教會組織,一邊禁止其他社會群體支持天主教團體的抗爭活動。即便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天主教反抗者網絡依然基本完好地保存了下來。
但參加1968年學運的三個學生組織則先後被全部逮捕判刑,至於1970年工人罷工則遭到波蘭當局開槍鎮壓,沒有任何組織像天主教團體那樣頑強生存下來。但這絕不是說天主教團體在波蘭社會運動中充當中流砥柱,其真正的榜樣性示范效果在於推行了高效的組織動員策略,這種策略的典型特點,就是利用中間聯絡人解決了各組織之間不能合作和各自為戰的問題。

1988年,意大利社會學家和政治學家多納泰拉·德拉·波爾塔,在研究意大利極左翼恐怖組織和秘密政治組織的時候,也發現了這種以人際關系紐帶聯結社會團體的組織動員策略。
近年還有學者從美國獨立戰爭之前的政治活動中,也看到了同樣的組織動員策略,其中就有一批傑出的政治掮客,比如實業家保羅·裡維爾和醫生約瑟夫·沃倫,是這些人將未來領導美國獨立戰爭的思想家和行動者圈子聯結起來,促成了各方合作。
2003年,德國社會學家赫爾穆特·安海爾發現希特勒的納粹黨在早期發跡的時候,也采用過相似的策略,利用掮客來迅速發展組織網絡和擴大社會運動規模。
你不能因為部分實施者臭名昭著,就否定這種組織動員策略自身的有效性,因為事實上波蘭天主教團體的組織動員策略,直接決定了將來波蘭團結工會和反對派運動通過有效合作推翻極權國家。這種策略在東德、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等國的社會運動中,也得到不同程度推廣,其中掮客或者中間人不僅充當維系多個政治組織的紐帶,還充當通訊、談判和協調作用。
當人們講社會團結的時候,社會團結事實上是通過多個中間人建立的非正式關系網來實現的。如果缺少這種中間人角色,不同團體之間就會暴露出水火不容、無法合作的弱點。另外,在沒有獨立工會、沒有獨立學生會、沒有獨立工商聯合會及其他獨立社會組織的國家,無法公開合法地宣傳鼓動罷工、罷課、罷市活動,這時候,由無數中間人搭建的非正式關系網,也一樣可以承擔組織動員工作,其組織動員效率取決於反對派運動向社會各個環節滲透程度。
但光是組織動員策略,並不足以概括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反對派運動的全貌。單以波蘭和捷克斯洛伐克為例,知識分子在反對派運動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領導作用。1981年戒嚴令以後,波蘭甚至可以說依托知識分子和地下反對派運動建立了一個平行社會。
對於波蘭來說,歷史轉機發生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在其共產黨第一書記亞歷山大·杜布切克領導下,開始嘗試推進政治民主化改革,史稱「布拉格之春」。「布拉格之春」引起蘇聯和華約成員國眾怒,同年8月20日,華約成員國武裝力量在未發出任何事先警告的情況下悍然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逮捕了杜布切克和捷克斯洛伐克其他改革派代表人物,可以說是聯合絞殺了「布拉格之春」。
這件事情對波蘭社會和其他中東歐國家產生了巨大心理震撼。如果說1956年蘇聯出兵血腥鎮壓匈牙利革命,堵死了通過武裝暴動來推翻列寧主義政權的出路,那麼華約組織聯合絞殺「布拉格之春」,又再次堵死了通過自上而下改革來實現民主化的出路。
面對接二連三的挫敗和令人沮喪的國際環境,波蘭知識界開始反思1966年天主教會抗議、1968年學生運動和1970年工人罷工失敗教訓。1975年35國聯合簽署《赫爾辛基協議》,該協議專門提到要求簽署國尊重人權和基本自由。波蘭知識界搶先嗅到了國際環境微妙變化創造的歷史機遇。《赫爾辛基協議》才簽署不久,波蘭公共知識分子米奇尼克等人就開始通過一系列地下寫作和居間調停活動,解決了左翼知識分子群體與天主教會團體之間的嚴重分歧和無法合作的難題。
1975年12月19日,波蘭當局宣布了一系列憲法修正案阻斷政治改革希望。波蘭知識界與天主教團體先後發難,集體反對憲法修正案,這算是波蘭社會第一次嘗試互相配合。跟著1976年6月又出現了另一次更重要的歷史機遇,這一年波蘭經濟開始由盛轉衰,時任波蘭統一工人黨第一書記愛德華·蓋萊克對形勢發生了誤判。6月24日,當局正式宣布將於27日起,將1971年凍結的全國食品價格平均提升60%,結果通告發出第二天波蘭就爆發了工人罷工和抗議活動。這一波抗議活動被認為具有裡程碑性質,不但第一次促成了工人和知識界聯合,還把知識界跟天主教團體及其他零星組織,整合進「工人維權委員會」這個合作框架之內。
這個「工人維權委員會」是反對派聯盟的早期形式,也是未來「團結工會」的前身。「工人維權委員會」利用灰色地帶迅速擴張,尤其重要的是支持和推動了大批地下出版物,這些地下出版物為波蘭反對派運動創造了最重要的宣傳動員攻勢,後來團結工會時代更加層出不窮的地下出版物也延續了這一傳統。
波蘭知識界跟其他反對團體是怎樣實現合作的呢?借用社會學家瑪麗簡·奧薩的話來說就是:雙方在追求「社會反對國家」這一立場上實現了折衷。換句話說,就是把「公民社會」的自主權當成實現反對派各方妥協的中間道路。瑪麗簡·奧薩形容圍繞公民社會建立的一系列共識,是波蘭反對派的一種政治理論,這種政治理論成了實現社會聯盟的最重要推動力。
從「工人維權委員會」的地下宣傳資料可以看出來,其意識形態設計故意采用了模糊表述來彌合各方分歧,其宗旨則轉向人權、文化自主權和社會正義等領域,回避了公開的政治主張,而且將重心放在如何爭取社會的獨立自主權等方面。
這是相當務實的做法。不能付諸實踐的政治主張,除了阻礙和無限延遲社會合作之外,沒有一點實際作用。回避具體政治主張,反而規避了不同團體的政治分歧和利益沖突。畢竟波蘭的反對派聯盟集結了先前參加抗議活動的左翼團體、學生運動和天主教組織,其意識形態涵蓋了社會民主主義、自由主義和民族主義等政治光譜,要在這些具體政治分歧中間找折衷空間是非常不現實的事情。
當然,也不能忽視中間人和反對派關系網,在搭建合作橋梁方面起到的促進作用。根據瑪麗簡·奧薩的研究,在1976年至1981年間,由中間人串聯起來的波蘭反對派組織和關系網不斷進化,其復雜程度已經遠遠超出了1966年。這種情況不但表明波蘭反對派運動自身有了顯著成長,還意味著社會團結合作程度顯著加深。1976年抗議活動結束以後,工人運動雖然名義上跟其他社會團體結盟,但是反而從社會運動層面消失了,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980年,在此期間擔當社會運動主力的是知識分子和學生運動,雖然規模仍然很小,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期間學生運動一邊要求追究1976年警察濫用暴力鎮壓工人運動,一邊抵制由政府扶植的學生會,同時也在反抗由黨國教育權威對知識和教育的壟斷跟迫害。
1977年10月,波蘭知識界開始有人嘗試復興波蘭19世紀末的「飛行大學」傳統:一些被大學開除的學者開始在私人公寓開課,教授被國家教育體制壓制的思想學說,其招收的學生主要有兩個來源,一個是因家庭成分歧視被禁止入讀大學的年輕人,另一個是有自由思想或者已經投身學生運動的大學生。
「飛行大學」與同時期其他組織一樣以地下活動方式展開,授課時間和地點不斷變更,靠人際關系和秘密通訊互相聯絡,即便如此,也一樣受到當局嚴密監視和持續騷擾。1978年,在58名知識分子推動下,「飛行大學」以「科學講座學會」名義秘密成立,其地下教學活動一直延續到1981年因戒嚴令終止。
但「飛行大學」並不是單純的私塾性質,它不但發行地下非法出版物,還有秘密結社性質。前後參與「飛行大學」活動的不僅有超過40名大學教師,還有將近40名記者、文藝批評家、小說家、詩人等其他社會精英。另據近年研究顯示,其聽眾規模累計可能達到1000-1200人。這些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了波蘭地下反對運動思想最活躍的政治風暴中心。這個圈子裡面的重要成員,日後不但為團結工會運動充當談判代表和提供專業顧問意見,還成長為將來波蘭反對派運動的關鍵理論家和重要領導人。
這個圈子的傑出成員名單有很長,除了米奇尼克堪稱波蘭反對派運動靈魂人物之外,還有後來在第三共和國出任總理的塔德烏什·馬佐維耶茨基,以及後來的勞工和社會政策部部長雅采克·庫隆、後來的外交部長布羅尼斯瓦夫·蓋雷梅克、後來的駐奧地利大使和外交部長瓦迪斯瓦夫·巴托謝夫斯基、後來的文化部長安德烈··切林斯基等等,這些還不包括在第三共和國時期淡出政壇的其他重要反對派活動家。
毫無疑問,「飛行大學」不僅是波蘭反對派運動的人才搖籃,甚至還培養了一批政治家和社會精英。差不多同一年,捷克斯洛伐克也出現了「帕托契卡大學」,其組織形式和性質與波蘭的「飛行大學」很像。同一時期,匈牙利和南斯拉夫也出現了類似「飛行大學」這樣的學習、教育和結社活動。
出現這種現象並不是偶然的,也不一定是各國反對派互相學習的結果,因為就算沒有出現「飛行大學」的國家,也出現了與主流文化平行的反主流文化。最遲從六十年代以來,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和蘇聯,都在不同程度上出現了這種奇怪的社會現象。有時候這種現象被稱為「平行社會」、「平行政治」、「平行政治組織」或者「獨立社會」,有時候也被稱為第二社會、第二文化、第二公共領域、反主流文化、第二經濟等等。就這些概念的具體使用語境來說,各國確實存在許多差別,但這些概念有諸多家族相似性,其中最重要的特點就是充當社會變革的平行替代方案。
不管是在地下運作,還是抵攏到極權政府鼻子底下,這些平行替代方案不僅提前預演未來社會變革的前景,還幫助社會提前進入變革狀態。不少人想象的社會變革是政權先垮台,然後社會才能改變,但是單就前馬列主義政權倒台歷史來看,其先後順序恰恰是反過來的,也就是說,是先改變社會才導致政權變色。
前中東歐國家湧現這些平行替代方案,恰恰就是社會變革正在進行的征兆。社會變革並不必然發生在政權更迭之後,先出現社會變革反而給政權更迭創造了條件。這是因為這些平行替代方案實際上是由政治反對運動潛流推動的,不管是依托地下非法出版物宣傳變革思想來動員社會反抗,還是捷克思想家哈維爾用「生活在真實中」來號召中東歐人民主動孤立政權和疏遠主流意識形態,平行替代方案不僅與政權所主導的表面社會競爭國家主導權,也蠶食和削弱這個虛假的表面社會。就此而言,將平行替代方案的支持者稱之為「反對派」是沒有問題的。
參與建構平行替代方案的群體,也在以不同形式參與「反對派運動」。從「飛行大學」到地下搖滾音樂活動,從民權運動到地下非法出版物,從「反政治的政治」到「社會對抗國家」,從心態上疏遠表面社會到強化反對群體的內部聯結,「反對派運動」並不是僅僅圍繞不同政見者和政治犯進行的,而是一場由平行社會發起的全面反抗,滲透到思想、文化、經濟行為、社會行為等各個層面,有賴於各個領域分工合作。
但這裡講的「平行社會」主要是一系列地下活動的總稱,但其實平行社會也可能與政權所主導的社會處在犬牙交錯之中;之所以說它們平行,是因為它們在價值觀念、社會行為、公共道德以及支持者群體等方面無法重合,反而互相對抗。毫不誇張地說,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的「反對派運動」是一場系統性調試,它考驗的是一個國家是否有能力平穩過渡到平行替代方案之上。作為這場系統性調試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各領域分工合作同樣關系到社會運動成敗。
前中東歐國家的社會運動在社會分工合作方面,同樣取得了耀眼的成績。比如波蘭知識分子和大學生群體承擔的角色是思想生產、運動戰略設計、組織經驗與政治顧問、地下宣傳刊物編寫,以及為工人運動培養骨干人才等等;工廠工人則負責響應知識界號召,在工運領導人才組織下發起罷工行動;地下印刷機構則在知識界、工人團體和其他社會團體之間,印刷和分發地下刊物、罷工信息、運動綱領,以及維持各個環節資訊暢通;天主教會機構則為秘密聚會提供公共空間,並且充當中間聯絡人和國際聯絡渠道,很多時候也充當政府與社會之間的調停者和第三方談判者;女性和後勤網絡則負責照料被捕者家庭,充當現場聯絡、資源募集以及補充社會動員工作;海外流亡群體和國際非政府組織則承擔國際輿論、資金援助和對外宣傳工作;一些公民社會組織則承擔提出改革方案、參與咨詢、推動對話等分工。
清晰的社會分工合作,將有相應能力的人群放在最合適的社會角色上,不但合理利用了社會資源,還有效避免毫無必要堆積起來的社會分歧演變成行動阻力。
那麼,現在公眾要追問:中國要追求的反對派政治運動到底應該是個什麼樣子?
首先我必須解釋清楚,反對派政治運動是反對派運動的一個狹義概念,但是為什麼一定要提「反對派」這個概念呢?這與中共當局對反對意見的污名化有直接關系:跟前中東歐各國的做法一模一樣,中共當局將一切反對意見和社會不滿情緒統統污名化,將之污蔑成國家的叛徒和「境外敵對勢力」。
「反對派」這個概念反而是對反對意見群體身份認同的重新表述:大部分國家都有反對派,反對派並不是國家的敵人,而是政權的競爭對手。對於專制國家的不同政見群體來說,他們通常只能在「境外敵對勢力」和「反對派」之間二選一。
前中東歐國家在冷戰期間大部分時間裡,通常不敢公開承認自己是反對派,這是因為這些國家的反對派通常主要在國內活動;但是中國的情況很不一樣,從清末到民國,再到改革開放時代,海外離散群體一直在參與中國的社會變革。隨著社會運動式微,民主運動流亡到海外之後,這一傳統分工也並沒有斷絕。
「反對派」身份認同不僅是直接承續這一海內外合作傳統,我還會在後面解釋,反對派政治運動本質上是一個聯結海內外的社會互動倡議;對於生活在中國大陸的民眾來說,不管是心理上認同反對派群體還是社會互動,都不存在類似舉白紙被捕或者圍觀抗議活動被警察毆打的政治風險,因為反對派政治運動發生在思想、文化、人生理念、生活方式和人際關系結構層面,既是誘發社會變革的催化劑,也是社會變革本身。
舉例來說,假如支持者響應反對派號召自發抵制某個主旋律電影,這不過是重新調整一下生活方式,警察不可能以沒看電影為由就進行大搜捕。
又比如力所能及地支持經常遭到打壓但仍然在堅持抵抗的地下音樂團體,不帶偏見地接納地下反叛文化,不接受當局對他們的污名化,反而積極聲援被捕的獨立音樂人。地下音樂曾是前中東歐國家凝聚平行社會的最重要文化載體之一,中國的地下音樂也一樣因反叛精神和挑戰權威屢遭當局羅織罪名,反復打壓。支持地下音樂不僅能夠找到志同道合的反叛者群體,還能形成疏遠於主流社會的集體認同感,同時也是從經濟上幫助反叛文化繼續創作,將反叛文化變成時尚或者潮流。
反對派政治運動要做的就是系統性地培育基於日常生活的反抗形式,將反抗文化融入到日常生活習慣和新的生活方式之中,為培養平行文化和平行社會創造條件。
日常生活中的反抗者既不是反對黨成員,也不是任何政治組織成員,但是他響應反對派號召,成為社會觀念、社會心理和社會行為變革的一部分,即使他仍然以沉默的大多數身份生活,他已經以一種系統性的消極抵抗疏遠了舊的社會。
反對派政治運動的目的,並不是鼓勵沉默的大多數公開以反對派身份自居,然後引來當局鎮壓,而是通過再造身份認同和形成系統性的消極抵抗,重塑沉默的大多數。
你也可以說,反對派政治運動是一場發生在日常生活領域的觀念革命。這種觀念革命是為了打通社會動員障礙,將沉默的大多數重新社會化,以便在導火索引爆社會運動的歷史機遇期,創造社會反抗國家的時代浪潮。
歸根結底,「反對派」不是某個人或者某一群人的小圈子,而是持反對意見的個人和群體基於合作意願基礎上的統稱。
但是為什麼只提政治運動、不直接提反對派運動呢?
從中東歐前共產主義國家的社會運動歷史來看,反對派運動涉及到的是連綿不斷的系統性抗爭,關系到超出政治領域的方方面面。要一步到位實現1980年代中晚期中東歐國家的反對派運動,在大規模社會運動長年缺席的中國並不現實,即使中國社會維權活動此起彼伏,小規模民權斗爭和工人運動亦時有發生,這些反抗活動更像1960年代波蘭那種原子化叛亂,各群體之間沒有互相聯動,也沒有合作。比如許志永和丁家喜等人發起的「新公民運動」,就沒能夠得到其他社會群體積極響應。2018年8月,總部位於香港的《中國勞工通訊》稱過去12個月內,中國大陸發生了1695起工人罷工和維權活動,這些活動彼此之間也沒有互相合作。
現在中國情況要比1980年代以前的波蘭更糟糕一些,因為中國社會的自組織能力已遭到嚴重破壞,反政府心態和不遵從行為還未形成社會風氣,也談不上存在一種平行文化。顯然中國不可能直接照搬照抄前中東歐國家經驗,但這並不意味著中國就沒有辦法激活反對派運動。
與前中東歐國家的反對派運動竭力避免公開政治化不同,中國反而更迫切需要將潛在的反抗群體重新加以政治化,以便克服原子化障礙和不能實現社會合作的難題。
將反對群體政治化在前中東歐國家是不可想象的,甚至即使在當下中國乍一看也一樣形同痴人說夢。但除了前面提到的情況以外,中國與前中東歐國家還有一個很不同的地方,這就是中國的海外離散群體不僅規模龐大,還在歷史上扮演過更加積極的角色,包括積極參與中國大陸的革命活動和踴躍支援抗日戰爭。
隨著全球社交媒體發展和互聯網技術越發成熟,中國的海外離散群體構建了一個流亡的公共領域,生活在中國大陸的民眾也通過翻牆技術參與其中。這個流亡的公共領域性質有一點像前中東歐國家的「第二公共領域」,只不過一個是流亡到海外之後重組的,另一個則是通過本國地下出版物和半公開活動重組的,但二者都遭到當局以不同形式騷擾和鎮壓。中共當局對翻牆活動的騷擾、破壞和嚴密監視,以及對流亡公共領域的滲透和干擾,也跟前中東歐國家對付政治反對運動的做法相似,而且也一樣用選擇性鎮壓制造白色恐怖。盡管中國出現了一個流亡在海外的第二公共領域,盡管這個公共領域為形成平行社會創造了基礎條件,但這個公共領域目前仍缺乏清晰分工,而且長期處在沒有實際動員力的原子化階段,不但覆蓋中國大陸的參與者群體還沒有恢復社會自組織能力,連海外流亡群體也沒能夠實現有效的社會自組織和跨圈層合作。
反對派構建工作並不能把目光僅僅鎖定在社會動員環節上,因為事實上本土不同政見者和海外流亡群體一直沒有放棄社會動員工作,不管是阿拉伯世界爆發茉莉花革命期間,還是後來的白紙運動期間,社會動員曾多次深入到中國大陸腹地,但是均以失敗告終。究其根源,問題並不在於中國潛在的反對群體無法被動員起來,而是這個群體喪失了社會自組織能力,原因有很多,包括缺乏實際參與熱情、缺乏分工合作、無法克服根深蒂固的心理障礙、沒有社會運動方向、普遍喪失了改變社會的信心等等。
恰恰是因為這些個原因,不論是在中國大陸還是在流亡群體中,要一蹴而就搞出反對派運動和平行社會才是不切實際的事情。但反對派政治運動卻並非沒有可能。反對派政治運動作為反對派運動的預備階段,要首先回避無效的社會動員以及不專業的政治活動,要將工作重心轉向針對反對者群體的宣傳、教育和培養,使其「再政治化」和「再社會化」。
反對派政治運動不能好高騖遠,不能在反對派運動都沒有形成氣候的情況下就以政權更迭為目標,而是要以培養反對派運動為目標。中共當局現在形成了一種「逼反」體制,不管你有什麼具體訴求,當局統統都以最壞惡意來揣度你的政治意圖,哪怕你打個噴嚏,它也一樣懷疑你要顛覆國家。
既然如此,好高騖遠的目標反而不如具體目標更容易動員社會。事實上前中東歐各國的社會運動也是這樣做的,這是一種務實態度,很少有社會運動好高騖遠以顛覆政權為目標,更多是以人權和社會主權為目標。
即使極權國家幾乎無一例外都做出過度反應,把一切反對意見都當成顛覆政權處理,中東歐各國仍大體實現了和平的政權更迭。對於社會運動而言,以顛覆政權為目標過於好高騖遠、難以動員社會,因為對於社會普通參與者來說,其心理障礙不亞於難以接受暴動。
根據哈佛大學政治學家埃麗卡·切諾韋思近年研究成果來看,暴力抗爭對參與者的動員規模要遠低於非暴力抗爭。也就是說,針對事件嚴重程度不同,當局鎮壓和報復手段也會有所不同,多數普通參與者考慮到風險問題,通常更願意以代價最小的方式參與社會運動,更何況實際上社會運動中很大一部分參與者根本就不以顛覆政權為目的。
不管是前中東歐國家的社會運動,還是香港「佔中運動」和「反送中運動」,多數參與者的不滿情緒往往圍繞具體訴求,有明確顛覆傾向的反而是少數激進派。平白無故給社會運動塑造過高目標和巨大障礙,顯然是得不償失的,因為這意味著更多潛在參與者會因為政治風險太高以及意見不同,轉而放棄參與社會動員,回去繼續做沉默的大多數。
反對派政治運動的「再政治化」和「再社會化」戰略,反而是為了重塑具體的反對目標和反對策略,簡單地說,就是為了給形成反對派運動創造有利的社會環境。
反對派政治運動的核心是創造足以領導平行社會的反對派政治,以及推動平行社會構築工程。但為什麼非要經歷政治運動這個預備階段不可呢?關鍵問題還是出在社會運動長期缺席上。
社會運動長期缺席造成了兩個惡果:一個是社會原子化程度高,另一個是社會對政權依賴程度高。社會原子化和對政權依賴度是一個硬幣的兩個側面,二者也互為因果。
前中東歐國家,雖然經歷過匈牙利革命和布拉格之春遭到蘇聯鎮壓的歷史性挫敗,反蘇情緒、民族主義,以及對共產主義陣營生活方式和意識形態的雙重抵制跟互相響應等等,多種因素共同促成了社會與國家的對立關系。這種情況不僅導致社會從心理上疏遠和抵制政權,還引發了一系列社會運動來形成社會動員和帶動社會響應。
在社會運動席卷全國的規模、強度和頻次等方面,顯然波蘭最為典型;即使在社會運動較少的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由反對派精英結成的小團體也形成了一種抵抗精神權威,地下非法出版物流通還幫助這個精神權威建立了實際領導力和號召力。
即使社會運動較少、還缺乏反對派精英團體的東德,其社會與國家的對立關系也十分緊張。此外東德教會還保留著相對獨立的影響力,不僅在政府與反對派之間充當中間人,還為反對活動充當庇護傘。由於這些特點有利於社會動員,1980年代東德爆發反蘇聯部署核武器的和平運動,很容易就促成了反對派聯盟。假如東德不在東歐劇變中因連鎖反應倒台,其政權往後也無法避免會受到社會運動沖擊。
進入1980年代以後,幾乎所有前中東歐國家的反對派都陸續開啟了全面的政治化進程,但是在政治化進程開啟之前,要麼這些國家的反對派已經具備了實際領導力和號召力,要麼這些國家已經形成了強大的社會動員網絡,具備發動大規模反對運動的能力。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前提都是社會撤回了對國家的支持,並與國家形成敵對關系。
但中國的潛在反對者群體不但自組織程度極低,還彼此無法合作,更嚴重的是普通人集體無意識地高度依賴政權,就算對政府不滿,也動不動要求有關部門管這管那。假如社會獨立於國家之外,往往會自發形成社會運動來解決現實問題,而不是動輒求諸於行政權力。由於中國長期不存在大規模社會運動,也不存在反對派精英團體,幾乎沒有任何個人或組織具備實際策劃和領導社會運動的能力,甚至普遍沒有社會運動經驗。
中國整個社會原子化程度之高,根本不存在一個有能力發起反對運動的社會動員網絡,也不存在其他有效策略將依附於政權和充當政權根基的普通人,從依附關系中剝離出來。正是因為存在這些困難,中國的反對派運動不大可能直接從大規模社會運動開始,反而要從培養反對派骨干群體開始。反對派骨干群體不但可能直接影響社會運動的組織和動員,還有助於形成平行的影響力,削弱普通人對政權的依附關系,也就是削弱政權根基。
同樣重要的是,反對派政治運動的一個關鍵功能就是搭建平行社會,一方面將本土社會和海外流亡社群貫通成一個可以分工合作的有機整體,另一方面將社會的平行替代方案呈現在公眾面前,用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文化氛圍和社會氣質,吸引更多本土群體參與平行社會建設,以疏遠和孤立專制政權。
就其另造平行社會的核心功能而言,反對派政治運動實際上就是推動一個「再社會化」進程。其實上述一系列活動都可以用「再政治化」和「再社會化」來概括,這兩種表述講的其實是同一回事:如果說「再社會化」指的是形式上的改變,「再政治化」指的則是組織結構層面的蛻變,「再社會化」的目的就是為了實現「再政治化」。
這裡講的「再政治化」目標指的到底是什麼呢?
中國海內外社群普遍有一種急功近利的躁動情緒,尤其不缺乏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政治熱情,但是在缺乏專業知識和缺乏政治人才的情況下,貿然組建政黨、臨時政府或者流亡國會很容易變成爛尾工程。在普通人理解中,如果不搞這些大而不當的項目,反對活動就好像只剩下線上議論和線下舉牌抗議了。
民間對於政治活動的簡單理解,有一種把政治當兒戲的危險傾向,尤其政黨、政府和國會這種高級別的政治游戲,對專業知識和政治才干要求很高。對流亡組織來說,這方面要求甚至要更高一些,因為這樣的組織既沒有權力基礎,也沒有社會根基和合法性來源,還沒有經費保障機構運行,如果再加上沒有專業知識和政治才干,以烏合之眾的方式糾集在一起的政治組織,很容易演變成群氓政治和勾心斗角。政治家用來解決內部分歧的政治手腕,絕對不能簡單等同於勾心斗角,除了戰略眼光、政治智慧和決斷力之外,談判、斗爭、游說、演講、協調、妥協、結盟、管控分歧等等都需要高超的政治技巧,尤其關鍵的政治才干還包括在壓力和逆境面前的領導力,這些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隨意駕馭的。人們知道開車需要考駕照,也知道醫生和律師需要考專門的從業資格考試,但是輪到更加危險、更加復雜的政治,怎麼就忽然覺得政治家不需要門檻了呢?
西方國家以選舉或任命等形式上台的政務官也有不少是政治素人,普通人看見這種現象就誤以為政治沒有門檻。有這種錯覺的人不但無視民主選舉對政治素人的考驗和鍛煉,也無視其政治團隊的諸多幕僚和政治顧問所發揮的巨大作用,還忘記政治素人也需要公務員系統支持,並且需要跟其他職業政治家結盟。
對於流亡團體來說,有利條件可以說一無所有,而不利因素卻鋪天蓋地:不但沒有接受過政治鍛煉,也沒有充分政治顧問,還得不到職業官僚系統支持,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普通政治素人,憑什麼覺得自己有條件跟成熟民主國家的政務官相提並論呢?
公眾時不時就會看見由一些流亡團體組建的政黨、政府和國會,演變出令人瞋目結舌的鬧劇,即使他們本意是努力學習和模仿民主國家的政治游戲,結果卻荒腔走板、甚至適得其反。這是因為流亡群體普遍缺乏專業知識和政治才干,卻普遍好高騖遠,連政治都沒入門就急不可耐要准備接管國家了,其結果也只能欲速則不達。
這種缺陷再加上缺乏分工合作,使得流亡群體普遍無法形成有效的領導力,不僅無法正確處理內部矛盾,也無法管理團隊。即使他們每個人都對民主原則了如指掌,但如果把他們放在一起,他們不但玩不轉民主,還玩不轉政治,最終不僅集體變成烏合之眾,成員還反而看起來個個都像暴君。
反對派政治運動要推行「再政治化」,絕不是教普通人如何組建政黨、政府和國會,而是培養個體的基礎政治能力和在社會運動中的領導力,其目標是醞釀社會運動。「再政治化」不僅反對一切好高騖遠、乃至過猶不及的「政治兒戲」,還更加強調從零開始重新培養中國社會的平行替代方案。
從根本上講,「再政治化」是要重新整合反對者群體和創造真正的反對派政治。什麼東西才叫「反對派政治」呢?從前中東歐國家反對運動歷史可以看出來,空談反共、解體、獨立等空洞的政治主張,跟空談中國崩潰論一樣,事實上絲毫無助於改變現狀。真正的「反對派政治」,本質不是「反對」,而是「政治」,所謂「反對」只是一種政治屬性而已,但許多人恰恰犯了這種邏輯顛倒的錯誤。這就像要求一個人有靈魂、但是不要求他先有身體;假如一個人沒有身體,所謂的靈魂就是空談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很多人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反對派政治最關心什麼呢?毫無疑問,其答案就是形成反對派和發起反對派運動。在反對派運動的預備階段,重新整合反對者群體是「再政治化」必須跨出的第一步。前中東歐各國從1980年代中晚期開始陸續出現半公開的、有意識的反對派運動,但我們不能忽視在那之前的漫長醞釀階段,而反對者群體和反對網絡也不是一夜之間形成的。在中國大陸和海外離散群體之間推進反對派政治運動,就是為了開啟這樣一個整合預備階段。在整合預備階段,促成不同個體和群體之間的分工合作跟結盟,將會是第一階段性目標。在形成一個有分工、有合作的反對派關系網絡之後,公眾就會看見一個松散的社會聯盟雛形。在這裡,公眾需要客觀意識到:社會運動的多中心化或去中心化特點,決定了其內部分工合作必然是松散的。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哪怕是社會運動規模最大、組織程度最高的波蘭團結工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也只是一個松散的聯盟,即使其高效組織的領導層看起來也像個草台班子。面臨鎮壓和生存壓力的社會運動,跟成熟民主國家的政黨、政府和國會有天壤之別,幾乎不可能用政黨、政府和國會的組織管理辦法,來規范社會運動的草台班子特點。有那種錯誤看法的人要麼對社會運動缺少認識,要麼眼高手低、過於理想化。
在第一階段基礎上,利用反對派關系網絡推動有針對性的政治訓練,將會是第二階段性目標。這類政治訓練顯然需要包括如何結社、如何跟他人分工合作、如何管控分歧、如何利用中間人搭建行動者網絡等等。當然,更重要的是通過集體學習,培養社會運動骨干的組織動員才能,以及策略性解決具體問題的基礎政治能力。
在實現第二階段性目標以後,公眾會發現受訓人員掌握了一定組織動員技巧,在應對復雜社會事務方面養成了策略性的思維習慣和務實的政治態度,並且在中國大陸社會和海外流亡社群之間,充當中間聯絡人角色。與此同時,主要反對派群體之間的合作深度加強了,分歧管控能力也提高了。
接下來,第三階段性目標顯然是要搭建平行社會合作框架和形成平行替代方案。在這個階段,公眾會看到反對派團體都在設法游說和培養社會精英和文化精英,這些社會精英和文化精英不僅將鞏固其對平行社會的影響力和領導力,還將吸引中國大陸民眾以及疏遠和孤立政權,以便反對派聯盟贏得社會話語權。另一方面,公眾還會看到經由反對派團體發布的反對意見也發生了明顯轉變:從毫無目的的冷嘲熱諷、謾罵和憤世嫉俗,轉向了更加務實的平行替代方案。所謂平行替代方案,不僅包括具體政策和法案的備選方案,也包括對社會矛盾、性別沖突、區域和地方問題、民族和宗教問題的對話協商,還包括與中國大陸平行的生活方式、生活理念、文化觀念、文明修養等等。這些側面顯然對反對派精英團體的政治能力有更高要求,明顯不是普通反對者可以駕馭的領域。
實現第三階段性目標不僅有助於強化反對派群體的合作框架,還有助於形成新的文化認同和削弱專制政權的執政根基。所以,說到「再政治化」,我實際上指更務實的市民政治或者公共政治。
不管是市民政治還是公共政治,都與大而不當的政黨、政府和國會毫不相干,因為市民政治和公共政治主要關系到社會該如何有效組織反對力量,而不是在反對力量尚未形成的情況下,就急不可耐准備接管國家了。不管是市民政治還是公共政治,都離不開社會精英和文化精英支持,吸納反對派精英,再加上利用政治訓練自發培養反對派骨干,平行社會也將有能力在預備階段擴大反對派聯盟的政治經濟影響力。
在這裡采用「反對派聯盟」這種表述是不可避免的,這是因為海內外華人社群自組織化程度極低,已有的政治結社嘗試普遍不成功,在這種情況下,比較現實的合作模式是個體與個體結盟,以及個體與松散團體結盟。與此同時,反對派聯盟受制於地理和時空影響,尤其是為了串聯國內與海外社群,也不可避免會呈現出多中心化松散分布的特點。
正是因為這種多中心化特點,反對派聯盟必然是多個中心之間的聯盟,但同時也不一定可能包含所有反對中心,也就是說反對派聯盟並不一定是所有反對者都參與的聯盟。這種情況並不罕見。伊朗流亡國會「伊朗全國抵抗委員會」就有反對派聯盟性質,但在這個反對派聯盟之外,還有一些拒絕結盟的流亡團體,比如由前巴列維王朝皇儲禮薩·巴列維領導的「伊朗全國委員會」,就與反對派聯盟分庭抗禮。以前波蘭的團結工會運動也是如此:團結工會相當於是波蘭最大的反對派聯盟,在這個反對派聯盟之外,還有多個反對派團體與團結工會互不隸屬。東德由於長期沒有規模較大的反對派團體,其反對派聯盟就是由個體和松散的團體構成。到1989年,東德的反對派運動已經有超過500個松散的草根團體加入,但這些團體並不都是1990年反對派聯盟成員。這些情況表明,反對派聯盟沒有必要涵蓋社會上所有反對者團體才能叫反對派聯盟;反對派聯盟與其他反對者團體既可能是合作關系,也可能是競爭關系,但只要反對派運動勢頭足夠強大,反對派聯盟依然可能領導平行社會走向最終勝利。
就伊朗的情況而言,到目前為止,不管是流亡的反對派聯盟,還是其他反對派團體, 這些組織主要依靠第一代流亡者個人聲譽和社會影響力。在這些名人退出歷史舞台以後,接續他們的新生代反對力量如果不但缺乏相應的社會影響力,還缺乏領導反對派運動所必須的政治才干。這些過度依靠名人影響力的政治團體不可避免會出現衰落、乃至解體。伊朗海外反對派團體近年頻現內訌加劇的情況,恰恰表明這種衰落的頹勢逐漸顯現。
這種問題在中國的海外流亡群體中同樣非常明顯:六四運動流亡者,主要依靠六四運動建立起作為不同政見者的社會影響力,但是隨著時間流逝,這種影響力也出現了衰退跡象,其中內斗加劇也是社運領導力衰減的表現。等六四運動流亡者淡出歷史舞台以後,新生代不同政見者很難再依靠名人效應來整合社會運動,這時候新生代流亡群體的政治才干就顯得尤為重要,這關系到政治反對運動還能不能延續下去。
另外,不管是伊朗還是中國,如果任由政治反對運動長期孤懸於海外,或早或晚都不可避免會遭遇運動難以為繼的困境,這既是運動長期脫離本土社會所致,也是海外反對者群體對社會運動缺乏領導力的表現。
近年以來,伊朗和中國海外不同政見群體都出現了無休止的互相攻訐和合作障礙,這種情況還表明要在具體政治分歧上實現全社會妥協是行不通的。
先前波蘭知識界在解決社會團體彼此無法合作的難題時,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前面已經講過,波蘭的做法是規避具體的政治分歧,轉而在人權、文化自主權和社會正義等領域,尋求普遍社會共識和達成妥協。實際上無助於改變現狀的政治主張,除了阻礙和無限延遲社會合作之外,可以說一無是處。
除了找准折衷空間之外,由中間人搭建起來的錯綜復雜的關系網,以及基於反對派關系網建立起來的平行社會,都有利於強化社會團結和減少互相攻訐。
從中國反對派政治運動的三階段演進歷程來看,重新整合反對派關系網,培養社會運動骨干的政治能力和合作精神,推動國內社會與海外社群最終匯合到平行社會裡,這一系列舉措無疑有助於解決不同政見者之間無法合作的難題,也有助於推動跨圈層談判和尋求建立社會共識。
要實現這種轉變並不是依靠公開煽動示威、游行和暴動,而是主要推廣社會互動、文化運動和傳播新的生活方式,是把文化觀念和生活理念趨同的人群,越來越多地匯聚到平行社會來。這個過程本身就是和平進行的社會變革,是沒有硝煙的戰場。發生轉變的是人的行為和社會觀念,沒有人必須為這個轉變做出毫無必要的犧牲。不必每天把「反共」掛在嘴巴上,當一個社會開始恢復自組織能力和打通社會動員障礙的時候,不但社會運動會層出不窮地冒出來,還會陸續加入到反對派運動的時代浪潮之中。
現在公眾要問:反對派政治運動具體要做哪些事情呢?
首先,這裡必須明確規定,反對派政治運動本質上是一個社會互動倡議,不存在以犧牲他人為代價的政治煽動,也不支持任何急躁冒進的政治冒險。這個倡議的目標是通過有效的社會互動,確立一個橫跨海內外的行動者關係網絡,再經由這個關係網絡,向中國大陸輸送新的社會變革思想、新的文化理念和新的生活方式。
參與者必須清晰而且準確地理解:社會互動倡議的性質既不是行動、也不是組織,而是傳播思想、理念和生活方式以及形成新的社會認同。其設計原理是:行動和組織很容易被鎮壓,但思想理念、生活方式和社會認同很難被鎮壓,甚至都無法監控。比如中共當局在2019年前後,很容易就鎮壓了東北地區一個叫“協和會”的組織,這是因為中共當局嚴密監視一切結社活動,行動和組織是最容易鎮壓的目標。
但反對派政治運動是倡議和傳播思想理念與生活方式,是培養一個看不見的反對派群體。在《七七憲章》簽署者團體反復遭當局打壓的時候,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並沒有什麼動靜,幾乎沒有抗議活動,也沒有幾個組織引起當局警惕,但是社會變革就在思想傳播過程中發生了。經由地下出版物傳播的哈維爾思想鼓舞了一代年輕人,他們去參加地下搖滾音樂會,去過當局很反感的西化生活,比如穿牛仔褲、留長髮、喝可樂等等,這些都是看得見的層面,是社會主動接受新的生活方式,是從心理上主動疏遠和孤立政權,是沉默的大多數把自己轉變成了看不見的反對派,是用非政治手段來反抗政治。
事實上,2022年底的“白紙運動”也產生了類似的效果:在白紙運動爆發之前,所有人都覺得監控無處不在、鎮壓無所不能,絕大部分人都遵紀守法,不敢違抗清零政策;但是一旦沉默的大多數突破了心理障礙,即使清零政策並沒有正式結束,其他人也一樣大搖大擺地出門,這就是沉默的大多數用非政治手段來反抗政治。
這就是哈維爾講的“反政治的政治”:它並不要求沉默的大多數打著反對派旗號招搖過市,而是鼓勵沉默的大多數接受反對派的替代方案,用非政治手段來疏遠和孤立專制政府。中國的反對派政治運動要傳達的正是這種理念,這是一種求新求變的社會信念,是引導沉默的大多數把尋求政權更迭的迫切心態,轉變成在現實中普遍疏遠政治權威。
白紙運動所暴露出來的問題是,具有明顯政治反對傾向的群體其實很弱小,在沉默的大多數抗議退潮之後,留在街頭的政治反對者就成了被鎮壓對象。
另一方面,之所以需要通過反對派政治運動來削弱和瓦解中共政權的依附者群體,是因為這個依附者群體還相當龐大,遠遠不像一些人鼓吹中國崩潰論時錯誤估計那麼多,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參加公務員考試的年輕人群體年年都在上漲。據公開可查的資料顯示,2025年省考報名總人數達到530萬,而國考報名總人數已超過341萬。不管這些人有多少是出於投機目的或者迫于生存壓力,這種現象都表明年輕人群體在強化對政權的主動依附。
正因為存在這樣的情況,不削弱或者不瓦解社會對政權的依附,要在中國推進社會運動勢必舉步維艱,而反對派政治運動恰恰就是為了創造這種條件:反對派政治運動要尋求的目標就是強化社會群體對政權的疏遠和不服從;具體來說,就是培養更多的潛在反對者,即使這些群體作為沉默的大多數平時並不發聲,但他們是社會運動的潛在支持者,他們會在反對派聯盟領導下抓住下一個歷史機遇,最終完成社會變革和國家轉型。
民主運動流亡群體以推翻中共政權和實現民主變革為目標,但是這個目標太不接地氣,使其執行層面變得極其困難。這個目標顯然忽視了社會運動才是創造社會變革的關鍵力量:民主運動流亡者不但不關心如何引爆社會運動,還缺乏系統性策略來一步一步實現其反抗目標,甚至對微觀層面的社會變革也不屑一顧,想當然以為中國民眾支持民主運動,完全沒有意識到海外民運圈已經與中國大陸社會脫節,現在除了詛咒中共政權,什麼也做不了。就此而言,海外民運圈普遍在政治層面非常不專業,在戰略層面還一塌糊塗,因此受到非議和攻擊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部分民運領袖轉向民權運動反而是很務實的做法,但公眾必須清楚地意識到:光靠民權運動肯定無法推翻一個極權國家)。中共政權其實反而沒有必要太把海外民運圈當回事,而且根本犯不著指使人用謾駡和攻擊,來指出海外民運圈自身的結構性問題和戰略層面的嚴重混亂。
與海外民運圈過於淩空蹈虛的宏大目標非常不同,新生的社運圈就以社會運動為目標,其中作為社會運動重頭戲的反對派政治運動,還致力於重新修復中國大陸和海外流亡群體的斷層。
反對派政治運動有兩個首要戰略目標,一個是培養反對派群體,另一個是打造一個聯結海內外社群的平行社會合作框架。反對派政治運動的再政治化和再社會化策略,都將為實現這兩個戰略目標服務。
反對派政治運動之所以要重新調整戰略目標,是因為意識到依照民運圈的無效反對模式,既不可能引發革命,也不可能引發社會運動;所以,反對派政治運動從根本上講既是為社會變革注入新變數,也是直接推動社會變革,為更大規模的社會運動和反對派運動創造時代浪潮。
那麼具體可以做什麼呢?結合中國的社會現實和前中東歐國家的歷史經驗來看,至少可以從以下九個突破口推進反對派政治運動:
第一,搭建可複製、可裂殖、可擴張的早期合作框架。從波蘭社會運動史可以明顯看出來,1960年代波蘭天主教團體的反對者關係網,是後來團結工會時代反對派關係網的雛形。而這種由無數中間人搭建起來的關係網,不僅有力避免了反對派群體內部爭鬥,還從實質上促成了廣泛的社會合作和社會團結,保障社會運動得到此起彼伏的回應。也就是說,波蘭反對者群體根據早期合作模式,演化出覆蓋範圍更廣和形式更複雜的全國性關係網。
這種可複製、可裂殖、可擴張的早期合作框架,起初需要在專業政治顧問指導下進行,將多個獨立個體和小團體搭建成一個小型關係網。這個小型關係網不僅要致力於早期結社嘗試,還要總結出一套可複製的合作模式。在1981年波蘭實施戒嚴令以後,波蘭團結工會的組織模式直接啟發了很多個其他地下運動組織,它們雖然與團結工會互不隸屬,卻直接沿用了團結工會的高效組織和動員模式,形成了非常良好的社會合作環境。
鑒於中國大陸社會監控風險,培養這種早期合作模式,不可避免需要利用自由開放的國際環境;在形成比較成熟的合作經驗之後,可再透過中間人橫向複製和發展出向中國大陸延伸的關係網。
第二,利用多媒體平臺和新通訊工具進行公共政治訓練。公共政治訓練包括但不限於結社訓練、宣傳動員培訓、分歧管控培訓、安全技術培訓、政治科學教育、社會運動歷史教育,以及遊說、演講和資金募集與管理等方面的培訓課程。
從根本上講,公共政治訓練既是培養組織、策劃和參與社會運動的實踐能力,也是培養一種務實的政治能力,避免被好高騖遠的浮躁情緒誤導,形成眼高手低的社會風氣。公共政治訓練既可依託早期反對者關係網進行,也可以個體或團體名義組辦;既可以公開進行,也可以半公開或者不公開;既可以線上進行,也可以線下進行。組辦方既可以定期召開學習交流會議,也可以組織論壇進行專題討論。這些學習交流會議和論壇將用於檢驗公共政治訓練成果以及實際應用情況。鑒於中國大陸社會監控風險,組辦方在組織相關培訓課程之前,需要提前設計好安全的匿名參與模式,為有保密需求的受訓人員提供安全保障。
第三,進行新型結社和集會嘗試。通常情況下,極權國家監視和鎮壓一切常規結社和集會活動。為了最大化降低政治風險,結社和集會模式需要重新突破窠臼。
當代人過度依賴社交媒體和網路通訊工具,誤把網路聊天群組和社區當成主要結社和集會場所。事實上,網路聊天群組和社區是一種完全無效的結社和集會模式。社會運動中的結社活動通常是從小團體開始,通過小型關係網引薦並且有層層背書加持的成員,不僅可信度更高、更容易實現內部團結,還更便於實現高效率的內部討論和分工合作。但必須明白,學習結社和集會的目的不是討論政治,而是實現真正有價值的學習,甚至學習結社和集會本身就是目的。比如以興趣社或讀書會的名義集結的一個小團體,在端對端加密的網路電話會議中也可完全不必談及政治,而是純粹圍繞興趣或者每期主題。
與一般網路聊天群不同,有效的結社和集會活動,不但形成高效溝通的行為模式,更重要的是培養團體之間的互信互助和合作精神,強化個體的歸屬感,加強個體之間的情感紐帶。即使只是純粹的知識討論小組或者興趣小組,在高度原子化的社會裡,也是恢復社會自組織能力的關鍵一步。即使在前中東歐國家,很多地下組織也不一定有政治用意,但是一旦社會恢復了自組織能力,要進行社會動員就變得更加容易了。
只有社會恢復了自組織能力,你才能說一個社會準備好了,也就是說,具備推動社會變革的基本條件了。儘管當局同樣也可能鎮壓與政治無關的結社活動,找准灰色地帶和充分利用網路加密通訊技術,仍然可以將風險控制到最低。中國大陸近年以追星族為主的“粉絲後援會”實際上也是一種類似興趣社的結社模式。這種特殊的“飯圈文化”不僅有強烈的情感紐帶,還有一定程度的組織化和內部團結。有的粉絲後援會運營模式甚至接近企業。中共當局清理“飯圈文化”,明面上說是因為“飯圈文化”滋生了許多非法活動和極端行為,實際上是當局忌憚追星族團體的結社模式,因為其結社活動可能超出党國監控範圍。但是當局的打壓並沒有想像那麼高效,即使是追星團體也沒有那麼容易解散,更何況中國社會永遠有很多其他屢禁不止的問題。這從一個側面說明,在中國社會存在一個有待探索的灰色地帶,在那裡不僅結社和集會是可能的,甚至也可能擦著政治紅線進行。
比如前面提到的“協和會”2018年成立于吉林長春,有比較明顯的政治結社和地下活動性質,其早期活動可追溯到2013年,直到2019年被中國公安抓捕以前,這個組織的骨幹成員在灰色地帶遊移了將近六年。總體來看,“協和會”的結社模式並不是很典型的秘密結社,尤其沒有經過專門的秘密工作訓練,還欠缺地下組織的運動經驗。2018年遭到當局鎮壓的成都秋雨聖約教會,也不是很典型的秘密結社,在缺乏秘密工作訓練和缺乏地下運動經驗的情況下,也堅持了近13年之久。這些情況表明,中國社會確實存在一個監控觸角難以充分抵達的灰色地帶,如果採用不斷升級、不斷變調、不斷自我革新的新型結社和集會模式,再加上遍地開花的人海戰術,實際上同樣會給中共當局造成監控和鎮壓困難,中共當局一樣會像前中東歐陣營那樣,面臨國家鎮壓不了社會的難題。
對於反對派政治運動來說,其重要任務理應包括持續探索中國社會的灰色地帶,形成一系列社會運動策略,培養一批有政治能力、有運動經驗的社會運動骨幹。事實上,在白紙運動衝擊之下,中共當局的外強中乾特點已經暴露無遺,國家監控體系並不像想像那麼滴水不漏。當時北京方面一邊反復強調堅持清零政策不動搖,一邊根本鎮壓不住全國各地此起彼伏的不遵從行為,清零政策爛尾就跟那些無視封控政策、堅持出門的集體行動有直接關聯。
但是公眾必須明白這樣一個前提:假如不通過有效的社會動員充分調動社會積極性,再成功的地下活動經驗如果得不到廣泛響應,事實上也一樣等於失敗。那麼宣傳和動員工作要怎麼開展呢?
第四,運用數字行動主義策略發起社會互動倡議。數字行動主義是一種新型宣傳動員策略。數字行動主義於上世紀90年代伴隨互聯網興起開始出現,有時被當成是一種新型社會運動模式。近二十年東西方世界叫得上名字的社會運動,基本上都經歷過一個網路輿情醞釀階段,在引爆社會運動浪潮之後,線上運動和線下運動還呈現出交相呼應和互相轉化的趨勢。
這種運動模式在當前國際社會相當主流,與傳統的社會運動模式有很大不同。但是有不少人對社會運動的認知,還停留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工人運動上,這種陳舊的認知,已經遠遠不足以用來解決中國當前的社會問題了。
即使在網路審查和社會監控相當嚴重的中國大陸,數字行動主義也不是沒有生存空間。中國人熟知的“帝吧出征”就是數字行動主義的其中一種形式,只不過是用在了歪門邪道上。
另一種同樣常見的數位行動主義,就是利用社交平臺進行網路實名舉報,有時候網路實名舉報也可能激起民憤,引發社會輿情的討伐效應。但是簡體中文世界最可能引爆社會運動的數字行動主義,無疑受到推特用戶“李老師不是你老師”啟發。2022年底,中國大陸爆發白紙運動期間,“李老師不是你老師”跟進即時網路投稿報導,形成了線上線下、海內海外,交相呼應、互相轉化的“再社會化”態勢。儘管白紙運動轉瞬即逝,其中的社會互動模式卻暴露出未來中國社會運動的新方向。簡單地說,就是海外離散群體利用流亡的公共領域進行反向宣傳動員,形成了倒灌中國大陸的社會運動。在“李老師不是你老師”引領這種成功的社會互動模式之後,國際社交媒體中文社區也出現了許多效仿者,均利用網路投稿揭露社會問題和針砭時弊。2025年,“李老師不是你老師”團隊發起“611ICU”、“牛馬ICU”和“自由散步“專案,再次形成了新的社會互動模式,是對數位行動主義的進一步升級,也是向社會運動轉型。這幾個項目不僅搜集和匯總了中國社會問題資料庫,還利用輿情形成了倒灌效應。數字行動主義在實踐中連通了國內社會和海外離散社群,形成了有效的“再社會化”互動。參與者在實際互動中放下具體政治分歧,就具體社會行動進行互相配合。這表明有效社會互動或在一定程度上有助於管控社會分歧,而缺少社會互動或者無效社會互動則可能讓位給過度清談,過度清談有時候就是社會分歧擴大、社會怨恨加深、社會不寬容程度惡化的直接誘因。
對於反對派政治運動來說,繼續升級數字行動主義策略,繼續利用數字行動主義策略強化社會參與和社會互動,不僅有利於改善民生,還有利於通過“再社會化”互動形成社會紐帶。換句話說,社會紐帶通常就是通過社會互動形成的。事實上,靜態的社會紐帶不但無法扮演有效的社會角色,還無助於克服社會原子化危機。
只有在“再社會化”互動中形成的紐帶,才能夠創造互信、互助和合作精神。如果缺少互信互助和互相合作,不僅社會運動難以開展起來,就算好不容易開動起來,一遇到鎮壓就全線崩潰,無法形成應對逆境的韌性。
第五,形成“平行文化”攻勢,培養社會思潮。社會思潮是社會運動往往被忽視的一個側面。普通人往往意識不到社會思潮對社會的強大動員力。事實上在每個社會變革期,社會思潮都不可能缺席;反過來,如果社會思潮缺席,社會變革也會顯得遙遙無期。
社會思潮關係到同時代人的普遍社會心態、一般社會觀念、文化價值、公共情緒和時代精神氣質。中國人對社會思潮感受最深的時代莫過於清末民初,當時不僅有嚴複和林紓譯介大量西方著作到中國,引領了一整個時代的新風氣,還有梁啟超等知識份子感于亡國滅種危機,奮筆疾書,把求新求變的時代精神傳遍整個國家。
在《七七憲章》簽署以後的捷克斯洛伐克也出現了社會思潮,其中哈維爾的影響力甚至也跨越國界,鼓舞其他中東歐社會起來抵制極權國家。社會思潮不一定很複雜,像哈維爾的思想就可以用“生活在真實中”和“反政治的政治”來概括。這兩種理念告訴人們:即使不敢站出來反抗極權國家也沒有關係,國民也可以用自己的實際言行來疏遠它、孤立它,用堅守個體層面的道德來對抗國家層面的不道德。
社會思潮起到的作用,也是強化社會動員和恢復社會紐帶。我們看到捷克斯洛伐克長期缺乏社會運動,看上去只剩下思想和文化在運動。事實上恰恰是思想和文化在改變社會,等到天鵝絨革命時機成熟的時候,社會反抗國家的氣候也形成了,即使沒有工人運動和農民運動參與,社會劇變也已成定數。
對於當下中國來說,社會思潮沒有興起,社會動員要遭遇的阻力就會很大。但怎麼推動新的社會思潮呢?顯然,光是表達反對和不滿還遠遠不足以形成社會思潮。從嚴複和梁啟超講“新民說”到哈維爾講“生活在真實中”,都有一種“平行文化”特點:在這種平行文化中,不管是鼓勵國民求新求變、自強不息,還是鼓勵國民孤立和疏遠政權,口頭上的反對和不滿都讓位給了更務實的社會互動,其目的是直接促成社會變革。
前面已經講到,平行文化現象在劇變以前的中東歐國家已然形成氣候。平行文化通常指由不同政見群體形成的,與政權和主流文化平行的文化替代選項。平行文化流行起來不僅形成社會思潮,還對主流文化產生釜底抽薪的效果。在社會發生新舊更迭的時候,平行文化就是新文化替代舊文化。
為了培養平行文化和社會思潮,不僅需要社會提攜和培養新一代思想家,還需要社會形成和參與有意義的公共討論,控制反智主義、認知混亂和社會仇恨蔓延,努力給新思想和新面孔留出空間,包容那些不拘一格的反叛精神,以及對社會爭議持開放心態。為了塑造這種良性的輿論環境,不僅需要公共知識份子有意識地通力合作、互相回應,還需要意見領袖和社會影響力者展開談判和協調,以便共同響應新的公共議題。這樣的輿論環境就會形成社會思潮的效果。要形成這樣的輿論環境,除了鼓勵更多思想開明的有能力人士充當中間人、調停者和贊助者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
引導社會思潮向著平行文化方向發展也並非不可能,這取決於知識界與社會精英是否形成一個有意義的聯盟。在平行的公共領域裡,通過言行互相影響,培養出更務實的社會心態,減少毫無必要的社會戾氣和憤世嫉俗,也遏止一下好高騖遠、眼高手低的政治清談風氣。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什麼心態才更務實呢?除了策略性地引導社會疏遠和孤立極權國家之外,就是盡可能創造一切有利於實現社會變革和推進社會運動的新變數,不管是培養思想家還是塑造輿論環境,又或者是實現跨界聯盟,這樣的新變數前面講了很多,包括腳踏實地學習和宣講社會運動知識也一樣是在創造新變數。相比之下,只滿足於抱怨和擴散怨恨情緒,既不是有價值的文化批判,也不是有建設性意義的務實舉動。真正的文化批判應該交由公共知識份子來做,畢竟有意義的社會分工應該充分發揮各人所長,力有不逮者哪怕不主動擴散社會怨恨情緒,也是在創造有利的內部變數。
那麼,現在具不具備形成平行文化和社會思潮的客觀條件呢?事實上,中國不僅有持不同政見立場的華人文化精英群體,包括著名學者、作家和公共知識份子,還有像《中國民主季刊》這樣的獨立學術期刊和《莽莽》這樣的獨立雜誌,還有流亡到美國首都華盛頓的季風書園,以及流亡到日本的單向街書店、遇見書房、局外人書店等等,其他國家和地區也有許多流亡書店。此外,還有許多海外中文出版社,以及不少同情社會運動和文化事業的企業家跟贊助人。
可以說,文化基礎設施已經齊備,在中間人牽頭下,完全有條件搭建一個橫跨海內外的新的公共領域。即使仍然身在中國的文化精英,也一樣可能以不同形式加入這個平行社會。而平行社會的文化產品,包括出版物和系列講座,也一樣可能通過網路輸入到中國大陸。
第六,重新發起一場新生活運動。新生活運動是一個歷史概念,歷史上指的是從1930年代到1940年代的公民教育運動。對於現在的人來說,一場精心設計的、有助於疏遠政權和抵制主流社會的新生活運動,是成本最低的、但殺傷力巨大的反對運動,是基於日常生活的反抗。
冷戰時期,可口可樂、地下搖滾樂、好萊塢電影和牛仔褲等西方流行文化元素大量湧入蘇聯和中東歐,這些流行文化帶來的不僅是文化觀念衝擊,還包括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的集體轉變。不少歐洲國家把可口可樂說成是“瓶裝的美國”,甚至誇大其詞說美國推行“可樂殖民”,其中歐洲左翼群體和前共產主義國家對此抵制尤其強烈。
客觀來講,這種誇大其詞的說法並不是空穴來風,因為流行文化往往也帶來生活方式和生活觀念方面的革新。極權國家往往建築在一種高度壓抑個體的生活習慣之上,衝擊這種生活習慣就是從微觀層面瓦解政權的執政根基。
中共當局在汲取東歐劇變歷史教訓基礎上,對引進的西方流行文化元素,至少採取了有限開放、政治馴化和暴力鎮壓三種應對手段。以搖滾樂和饒舌音樂為例,中國有受到官方默許的主流流行文化市場,搖滾歌手和說唱歌手在政治馴化之下,一部分轉向愛國、愛黨和所謂的“正能量”市場;一部分遊走在灰色邊緣,即使明確避開政治審查,也一樣逃脫不了被迫修改歌詞和被限制演出的命運;剩下的有一部分則經常被以各種藉口打壓、乃至封殺,還有一部分完全轉入地下,但也一樣遭到員警騷擾、抓捕和取締。
中國民眾比較少知道的是,中共政權對地下搖滾樂隊的打壓也是常態,在這一點上,中國與東德、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匈牙利和南斯拉夫沒有差別。中國主流社會也對地下搖滾樂隊和地下饒舌音樂,有根深蒂固的偏見。一提到這些,普通人就聯想到黑幫、毒品、亂性和反社會。不少人至今還罵地下音樂是西方文化輸入的毒瘤。這其中當然有故意汙名化造成的效果,當局旨在製造禁區,使普通人害怕和遠離地下音樂,因為當局最不願意看到的,還是地下音樂給社會灌輸自由主義和反叛精神。當局的另一個重點防範對象就是搖滾音樂節,在這一點上,中國與前中東歐國家也沒有差別,其中安全和毒品是最常見的打壓藉口。但事實上當局最害怕的還是觸碰政治禁忌,更何況搖滾音樂會的粉絲群體,還很容易形成不受當局控制的社會團結或者公共情緒。
地下搖滾樂在前中東歐國家流行,並不能單純看成是一種亞文化風尚,更重要的是形成了一種主動疏遠和脫離極權國家控制的生活方式。這些人就像哈維爾號召的那樣,假裝極權國家並不存在一樣,堅持過獨立生活。在中國一樣有這樣的群體,這還不止是地下音樂的支持者群體,像李志這樣的民謠歌手和左小祖咒這樣的獨立音樂人,一樣有很多忠實擁躉,他們介於主流市場和地下音樂之間的模糊地帶,他們一樣以獨立的人格堅持過獨立的生活。還有不配合仇外情緒煽動、拒絕官方敘事、抵觸利用愛國噱頭製造濫情的獨立個體,比如從先前豆瓣打分運動就可以看出來,有很多人故意用一星評分抵制主旋律電影。再比如個體以各自的網路行為藝術,對吃愛國流量的惡俗行為表達集體抵制,這種網路行為藝術不僅有娛樂性,還很容易形成網路默契和心理認同。就社交媒體上傳出的照片顯示,網路行為藝術往往也溢出到現實生活中,儘管中國號稱是一個“監控社會”,反對標語仍然層出不窮地出現在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電線杆上、橋洞底下、圍牆上、看板上、廁所隔間裡……很多地方都被人拍到反對標語。這些反對標語的意義在於表達沉默的大多數對政權的疏遠態度,這種消極反抗形式頻繁出現在公共視野裡,也形成了宣傳效應和鼓舞人心的效果。雖然我們並不支持效仿彭立發那樣成本太高的自我犧牲,但是彭立發及其效仿者,以及那些自發寫反對標語的沉默的大多數,都用具體行動表明,中國的社會監控總是存在很多漏洞,在日常生活領域,不僅有人反抗,還存在很多消極抵抗的空間有待探索。
當消極抵抗形成社會風氣之後,社會對政權的疏遠心理會更加突出,這是切切實實動搖執政根基。又比如中國官媒發佈平臺上經常出現“評論區翻車事件”,這也是集體表達公共情緒,按理說中國網警對網路監控很嚴重,但是並不見得參與“評論區翻車事件”的網友都遭到清算。中國年輕人將這種現象稱之為“沖塔”,集體冒著被網警懲罰的危險去同一個地方表達反對意見,由於參與者眾多,反而個體得以倖免;反過來,如果只是零星行為,遭清算的風險就很大了。
反對派政治運動要做的,就是不斷發現、吸收、擴大和引導這樣的群體,鼓勵他們從日常生活的各個領域出發,驅逐被極權主義滲透的生活習慣,再通過培養獨立的生活方式,形成對於反對派群體的心理認同以及對政權的疏遠和抵觸。
比如除了抵觸主旋律電影之外,同時也以不同形式支持獨立電影,從小額捐款、購票、網路聲援到組織三五好友私下觀影,包括傳播和討論政治禁片等等。這些事情早就有人在做,風險沒有想像那麼大,差別只在於這種現象還沒有變成新的生活方式。其他方面,比如抵制紅色旅遊、積極維護有獨立人格的言論和個體、拒絕網路暴力、反對網路戾氣、不參與擴散毫無必要的社會仇恨等等,都是在追尋獨立的生活方式。積極支持像賀衛方、張維迎、許小年和陳丹青等有獨立人格的學者和公共知識份子,主動與好友結伴去參加他們的公開活動,組織小型讀書會分享讀書經驗,也可以成為一種生活方式。當一些獨立的個體行為轉變成新的生活方式之後,公眾會看到抵制社會主旋律、拒絕政治煽情、不配合仇恨敘事等行為變成另一種流行文化。
像這樣的行為,如果只是作為一個孤立事件,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但是如果變成一種生活習慣,就會形成一股社會風氣,這就是新生活運動要取得的效果。另一方面,之所以有必要以“反對派”這樣的旗幟號召社會,並不是要求參與者公開以“反對派”名義展開社會活動(這種要求是非常不負責任的行為),而是鼓勵參與者在日常生活的各個領域,形成有意識疏離于極權國家的新的身份認同。
我在前面講,這就是日常生活領域的觀念革命。對於沉默的大多數來說,新生活運動就是一種發生在日常生活領域的、系統性的消極抵抗,但其意義卻是積極的,因為從政治上重塑沉默的大多數,是為了克服社會原子化造成的社會動員障礙,因為只有打通了社會動員障礙,才可能連點成片,在公共突發事件中形成全國回應。
私人生活是國家機器沒辦法充分滲透的領域,假如你在心理上和文化上認同自己的反對派身份,你的言行在不同程度上表現出對極權國家的疏離感,這種情況會給搜捕和鎮壓造成巨大困難。這種文化身份認同和心理認同有很關鍵的穩定信心的作用,尤其對於感覺社會暗無天日、生活看不到希望的人群來說,從心理上認同反對派身份,會讓自己重新獲得集體歸屬感。這也會讓每一個孤立的個體知道,有相當龐大的人口基礎在跟自己做著同樣的事情,自己的個體掙扎並不孤單,反而很有意義。在心理認同和身份認同層面的集體轉變,是社會集體轉向的基礎,也是形成新的社會凝聚力的基礎。
第七,組建中國人自己的“飛行大學”。“飛行大學”的潛力在前中東歐國家並沒有完全發揮出來,政治高壓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對教育體系的抵制活動。但現在中國情況與此有所不同,首先是中國存在一個相對龐大的流亡群體,其次是流亡群體和國內社會在海外組建了一個流亡的公共領域,再次是中國的海外離散群體,歷史上一直在中國大陸社會變革過程中充當積極角色。這三種情況都為形成平行社會創造了更好的社會條件。這些條件同樣為“飛行大學”提供了更好的施展空間。
波蘭的“飛行大學”並不是具體某個組織,它有多個分支,是文化精英和社會精英的合作交流平臺,同時也承擔著領導平行社會的文化機關和教育機關功能。
作為平行社會的教育機關,中國需要用自己的“飛行大學”來推動教育理念轉變。“飛行大學”不僅要向公眾推行博雅教育或公共教育,以培養人文主義精神和重塑社會信心,還要用來對沖當局的洗腦教育和意識形態毒害,乃至對抗當局對自己國民發動的認知戰,同時還要致力於形成未來的教育改革雛形和培養未來的教育改革家。這是因為教育理念和教育風氣的轉變,關係到思想和行動最活躍的青年群體,幫助青年群體從死氣沉沉的教育體系中解脫出來,有助於釋放青年群體參與社會運動的熱情和活力。這無異於是為社會運動注入最強勁的動力和最活躍的新變數。
作為平行社會的文化機關,中國還需要用自己的“飛行大學”來推動社會改革。“改革”這個詞在這裡聽起來多少有點刺耳,不管是教育改革,還是社會改革,很多人一提到這個詞就想到由政府主導的改革,進而就聯想到改良主義。我們以後會找機會專門駁斥改良主義。這裡需要澄清的是:事實上,社會一樣有自己的改革家,有時候影響力比政府內部改革派還要大。孟加拉經濟學家穆罕默德·尤努斯就是一位社會改革家,他提倡“小額貸款”和“微型金融”,並創辦孟加拉鄉村銀行,2006年還因此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和經濟社會制度,絕大多數都來自社會改革家。比如縮短工時、限制童工、設立養老金制度、創辦幼兒學校、推行免費普及教育等改革,就是由19世紀威爾士社會改革家羅伯特·歐文發起的。
中國一樣不缺乏社會改革家,比如中國民營企業家、著名政治犯孫大午,他創辦的“私企立憲”和“勞資共和”就是一種典型的社會改革。這種改革很有18世紀至19世紀那種先鋒開創精神,同時也有一點理想主義色彩。但是孫大午並沒有失敗,誰也說不準未來會不會有人沿著孫大午的社會改革理想繼續前進。
由於極權主義危害,中國社會發展長期停滯,尤其嚴重的是社會改革和社會創新長期缺席。這種僵化的社會環境,不見得會在政權更迭和社會轉型期自動消除,從長遠來看也會扼殺社會活力。從另一方面來看,要推動社會轉型,也需要將轉型模式奠基在社會改革嘗試上。即使是中共政府推動的改革專案,也一樣基於地方試點成果,並不是憑空想像出來的東西。作為未來社會的發展方案,務實的社會改革嘗試,也會對推動社會轉型產生正向引導作用,哪怕是在海外華人社群中率先進行社會改革試驗,也好過拿清談來說服社會。
中國的社會改革處於合法與非法之間的灰色地帶,仍然有可以探索的空間。社會運動不應該忽視社會改革領域,社會改革領域反而是社會運動的一個環節,是推動社會運動朝著具體目標前進的方向和動力。由於中國的社會自組織能力遭到摧毀,沒有獨立的機關推行獨立的教育和社會改革,這些嘗試不得不落到平行社會頭上,只能寄希望于“飛行大學”來承擔這方面的探索。
不管是在地面還是在地下進行,教育和社會改革不僅自身就有強烈的社會運動色彩,還是一項立足長遠、以社會轉型為終極目標的公共事業。中國的反對派政治運動,完全可以基於實際情況設計自己的“飛行大學”,即使只是作為多個分支組織或小組活動,“飛行大學”也一樣在承擔建立社會自組織的任務。在教育和社會改革領域積累話語權,不但有助於加強社會對反對派群體的支援和認同,還有助於分化和瓦解民眾對政權的支持率,因為在平行的領域裡,由政權推行的改革不但停滯了,反而還越來越嚴重地扼殺社會活力和加劇社會壓抑。
第八,用社會分工和平行替代方案來強化政治競爭力。不同政見者在表達反對意見的時候,通常只是表達不滿,用平行替代方案來遊說社會的情況並不多見,這往往跟專業領域缺乏社會分工有直接關係。很多人沒有意識到,只有反對意見,沒有專業分工,沒有平替方案,這些恰恰是社會運動的薄弱點。
通常一個國家面臨的社會困境是具體的,雖然所有問題都可能上升到國家體制層面,但不是去除了專制政權,就一勞永逸解決一切問題。平替方案就是探索社會問題的平行解決辦法,這個解決辦法不但要足夠具體,還要有就事論事的務實態度,避免因為抽象的理念分歧就胡亂劃分敵我矛盾。
比如不少中國人把美中關係拿來胡亂劃分敵我矛盾,在一些親美派人士想像中,只要中國民主化自然而然就會親美,而反美就好像必然是民主的敵人;但在反美派人士眼中,親美成了一種道德原罪,成了非人化的不道德行為。但實際上,美中關係絕不是中國民主化之後就會水到渠成的事情,印度是民主國家,卻並不明顯親美;沙烏地阿拉伯是專制國家,卻是美國盟友;法國是美國盟友,但是法國政壇奉行戴高樂主義傳統,始終與美國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甚至法國激進左翼極端反美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土耳其與美國盟友關係也一樣若即若離。但是中國的親美派和反美派陷入了抽象的仇恨螺旋,還有圍繞美國總統特朗普的爭議也引起中國人內訌。
這種簡單化的想像不但背離了務實的政治態度,還憑空製造出許多社會矛盾。這種社會矛盾很少圍繞具體的中國對美外交政策分歧,而是因為對美國國內事務和美國國家戰略有分歧,中國人就在自己的社群裡大搞黨同伐異,這是心智上非常不成熟的事情,但很多人只滿足於借機發洩情緒。
社會爭議應該轉移到政策本身,而不是社群內部因為抽象的原因互相仇恨。反對派政治運動要做的,一方面是推動更專業、更具體的政策平替方案,不但讓社會看見反對派精英群體的政治能力,還要讓社會養成務實解決問題、抑制抽象仇恨的習慣,因為在平替方案中,務實解決問題才是目的;另一方面是在各專業領域長期深耕,不但瞭解相關領域的深層社會問題,還知曉如何利用相關社會影響力形成有效社會互動。這是一種將抽象社會矛盾縮減到具體爭議上的政治策略,不但有助於培養更加務實的合作態度,還身體力行地塑造有利於解決社會問題的典型範式。
反對派政治運動可以做很多工作來實現專業化的社會分工。其一是成立反對派智庫,專門為政治反對運動提出平替政策建議和政治顧問,幫助反對運動分析局勢和及時調整鬥爭策略等等。即使沒有反對派智庫,由海內外專業人士組成的鬆散的行業公會或者專家委員會,也能起到相似的效果。這樣的智力機關不僅可以在社會運動早期充當“造王者”,協助社運骨幹形成有效領導力;還可能在社會運動中承擔協調、談判、遊說和調停工作,其角色類似波蘭的天主教會團體。其二是在民族、宗教、勞工、人權、司法、文化、教育、農林、工商、公共衛生等不同領域,培養社會運動骨幹和社會分工,分工負責自己擅長領域的社運骨幹,專門長期致力於相關領域研究和領導該領域的社會抗議活動。
眼下中國的不同政見群體就沒有形成有效的社會分工,幾乎所有人都在參與所有領域的反對,這種“萬金油式反對”說服力有限,尤其難免出現道聼塗説、以訛傳訛現象,乃至形成反智主義的輿論氛圍,使民眾一遇到不同意見,就條件反射一樣學官方定性,按“造謠”論處。雖然我們經常看見有政治類和財經類的網路影響力者,但他們不是社會運動骨幹,也沒有在其相應領域進行平替政策研究和鼓吹。
法律界也許是唯一例外,司法界經常不缺乏律師群體為修改具體法案進行鬥爭。比如許思龍律師等人為農民爭取平等獲賠權,經過6年鏖戰,最終於2022年逼迫最高法院修改惡法。社會各界往往對這種具體鬥爭認識不足,雖然司法鬥爭並不總是成功,但如果社會各界都圍繞具體領域展開鬥爭,那就不是社會改良了,而是社會運動了。
反對派政治運動不僅需要募集資金來資助平替政策研究,還要設法為影響力者提供串聯、合作和培訓機會,也為深耕相關領域的專業人士,提供培養社會影響力和實現行業內部合作的機會。朝著專業化領域推進,有助於影響力者向社會運動領導者方向轉型,這不僅是重新鞏固影響力者在相關領域的專業性和權威性,還有助於在相關領域形成和引導支持者群體,為實現具體目標鬥爭;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是將專業影響力兌換成相關領域的社會動員力。
但由於缺少社會分工和專業化程度不足,社會不滿情緒往往不能落實到具體訴求上,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社會運動,因為沒有具體訴求引導社會不滿情緒。事實上,很多社會運動就是圍繞具體訴求鬥爭展開的,這並不奇怪。比如1968年波蘭當局禁止上演亞當·密茨凱維奇的一齣戲劇,旋即引發了波蘭知識界和大學生群體的抗議活動。這種情況就屬於是文化領域的具體抗爭,有清晰的目標和號召力。
許多人想像在中國這樣的極權國家,民眾不敢集體表達反抗意見,但這並不符合事實。中國不僅每年群體性事件和維權活動頻發,還經常出現圍繞具體訴求的抗爭,比如近期四川江油發生的反霸淩抗議活動,恰恰說明社會不滿情緒是可能走向集體抗爭的。但是同一起事件也暴露出原子化叛亂的嚴重缺陷,那就是缺乏專業干預和引導,抗議者既不知道鬥爭方向,也沒辦法堅持鬥爭,還稍微一遇到鎮壓就作鳥獸散。假如有一批長期致力於在教育界深耕的社會運動骨幹來引導這場抗議活動,其結果就可能大不一樣。比如一起教育界醜聞,可能引發海內外教育界人士群起響應,集中在短時間內,接二連三將其他醜聞披露出來,並通過相關影響力網路動員全社會抗議活動。
依照這種模式,反對派政治運動可能會在海外演變出一個小型的聯絡和動員中樞,其角色是資助、聯絡和推動反對領域的社會分工,從形式上維繫一個鬆散的海內外聯盟。
第九,使用非對稱博弈策略探索非暴力運動新邊界。我們在往期節目援引國際前沿研究,解釋過非暴力抗爭成功率更高、更有利於成功實現民主轉型。但是非暴力運動是一個模糊的領域,還有很多新形式沒有充分探索,比如情報戰、資訊戰、認知戰、文化運動、思想運動、新生活運動等形式都屬於非暴力領域,包括傳統的罷工、罷課、罷市活動也屬於非暴力抗爭,並不是上街挨警棍不還手才叫非暴力。但傳統的“三罷”活動在高度原子化社會組織動員起來非常困難,幾乎已經提前宣告不可持續,中共當局有一系列對策將“三罷”活動扼殺在萌芽階段。單純就當局已然成熟的維穩模式來看,用超限戰誘導暴力、濫用暴動定性、將和平示威汙名化和血腥鎮壓都是常規模式,所以只要有人上街示威遊行,最終都難免被當成暴動鎮壓。這種情況必然迫使反對者將反對活動轉入地下,尋求以小博大的非對稱博弈策略,其中情報戰、資訊戰和認知戰就是比較典型的非對稱博弈手段。
非對稱博弈不僅對專業技術手段要求很高,還對資金支持和分工合作要求很高,但不論哪種情況,並不是完全不可探索的新領域,在專業人員的培訓和引導下,普通人也一樣可能在情報戰、資訊戰和認知戰中貢獻力量,這類反抗形式會在一定程度上補償一些社會群體對暴力活動的狂熱和偏執。非對稱博弈要產生以小博大的威懾效果,就必須把熱衷暴力的社會群體控制在可控範圍之內。對於非對稱博弈來說,暴力威懾只在可能使用、但尚未使用的情況下才是有效的,一旦使用暴力,哪怕是有限暴力也可能被當局引誘和污蔑,最終又不得不陷入“誘導暴力-鎮壓暴力”的惡性循環。
非對稱博弈是另一種形式的“自限革命”,但與波蘭的“自限革命”策略有很大不同。波蘭的“自限革命”主動把自己限制在實現獨立工會這一目標上,不但抑制更加廣泛的政治訴求,還將鬥爭手段限制在合法鬥爭和對話談判領域。假如中共當局充分汲取東歐劇變教訓,波蘭的“自限革命”策略就很難在中國取得進展,除了眼下中國嚴重缺乏形成工人運動的社會自組織條件之外,中共當局也非常清楚,在社會領域哪怕一個微小讓步也可能引發雪崩效應。
非對稱博弈宣導的“自限革命”首先是一種戰略模糊,其次是一種灰色地帶策略,這裡所謂“自限”,指的就是自我限制在模糊地帶的社會運動形式。在這個模糊地帶,傳統的暴力手段被轉化成系統的破壞性活動和襲擾戰術。與波蘭的“自限革命”另一個根本不同的地方在於,非對稱博弈宣導的“自限革命”作為一種節制暴力和轉化暴力的特殊手段,是服從於社會運動主流的其中一種鬥爭策略,其職責是與其他抗爭形式分工合作,並且服從反對派團體的政治領導,不能單純指望光靠某一個鬥爭策略最終取得全面成功。
最後,要說明的是:以上九種反對模式皆有賴於社會分工協作,很少有任何個體或團體能夠面面俱到。也就是說,各人根據自己特長,參與其中一項或者多項社會分工,並與其他社會分工保持鬆散的合作關係,即可視為參與到反對派政治運動的共建工作。這些鬥爭策略是必要公開的理論部分,即使公開這些內容也不會造成困擾,但在實際應用中,反對派團體形成的具體鬥爭方案則是嚴格保密的。這是理論跟方案的差別。這九個突破口哪怕只取得一個突破也可能引發連鎖效應,最終都可能在頻繁的社會互動過程中,促成一個鬆散的反對派聯盟。
這些突破口實際上勾畫出在現實中還有哪些可以操作的領域,讓公眾清晰地分辨出哪些是原本可以做、但是沒有做到的事情。
許多人對反對派聯盟存在普遍誤解,除了前文已經澄清的地方以外,還需要再補充的是,反對派聯盟是在社會運動過程中,逐漸由弱小發展壯大,通常要遵循自己的成長邏輯。不管是清末在海外成立的同盟會,還是波蘭的團結工會,反對派聯盟即使在最成熟階段,也不一定有能力將全社會的反對力量整合到一起;反過來,並不是要將全社會反對力量整合到一起才算是反對派聯盟,因為反對派聯盟往往與其他反對團體並立,但通常是其中力量最大的那一支。匈牙利的情況告訴我們,在特殊情況下也可能出現兩個旗鼓相當、互相競爭的反對派聯盟。
但反對派聯盟絕不等同於政黨,其與一般反對團體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反對派聯盟本身就是一種鬆散、但有效的社會合作和社會互動模式,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社會運動,絕不僅僅是一個形式上的政治組織,甚至也可能根本不是一個組織,而組建聯盟和維繫聯盟內部事務所考驗的政治能力,從根本上講就是一種社會運動能力。
之所以需要反對派聯盟,是因為將個體反對者和反對團體全部整合到一起很不現實。劉曉波以前設想以言論自由為最大公約數,吸引更多個體參與較大範圍的社會合作。這實際上就是間接承認:在全社會找到一個實現全體合作的折衷點,是非常困難的。在實際的社會運動中,不管是社會的最大公約數還是折衷點,其實沒有那麼重要。從中東歐社會運動歷史來看,更重要的是基於中間人搭建起來的反對派關係網絡和社會互動。所以,我們說的反對派聯盟實際上並不一定要基於某些共識,因為共識很容易破裂,但是錯綜複雜的關係網絡和社會互動卻在不斷維護和修復社會紐帶,甚至也可能促使有私人恩怨的團體或個人實現間接合作。正是因為這種內部的多元合作特點,反對派聯盟既鬆散又能夠形成強大合力。
在最後一個章節,我們要區分一下社運圈和民運圈,以便更準確定位反對派政治運動。
我們在前面解釋過,中國的“反對派政治”跟民主國家的反對黨或在野黨聯盟完全不同。對中國來說,“反對派政治”首先是一種社會運動,其次是圍繞社會運動展開的公共政治活動。我們在前面講,反對派政治運動有兩個首要戰略目標,其一是培養反對派群體,其二是打造一個聯結海內外社群的平行社會合作框架。這兩個目標都是為反對派運動創造條件。
假如我們用“社運圈”來指稱反對派政治運動的主要參與群體,這恰好可以跟一般海外流亡群體所構成的“民運圈”區分開來。社運圈與民運圈即使完全可能在不同領域互相合作,但本質上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圈子。
第一個關鍵不同點在於,民運圈以六四運動流亡群體及其他不同政見流亡者為主體,由於長年孤懸於海外,逐漸與中國大陸社會脫節,無法與中國大陸社會形成有效的社會互動;為了克服民運圈無法重啟社會運動的困境,在新生代海外流亡群體牽頭之下,社運圈早期成員擬在重新整合海內外反對者群體基礎上,重啟社會運動。也就是說,相比孤懸於海外且社會運動策略逐漸老化的民運圈,
社運圈更強調海內外反對者群體,以全新的組織動員策略,形成新的整體和社會分工。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社運圈特別注重反對者群體的重建過程,尤其是通過新的思想理念、生活方式和社會認同,形成新的社會動員模式。如果說民運圈常見的自我定位是民主人士和不同政見者,社運圈的自我定位則是反對派。所謂反對派不是政治組織成員身份,而是在思想理念、生活方式和社會認同等方面形成的新群體。
社運圈與民運圈第二個關鍵不同特點是:民運圈通常由流亡的著名政治犯和不同政見者組成,其社會影響力並不必然兌現成社會運動的領導力;相反,由於流亡之後與中國大陸社會日漸脫節,逐漸失去了社會運動的實際領導力;相比之下,社運圈早期成員往往缺乏民運圈人士的社會知名度和影響力,這些早期成員之所以從草根社會脫穎而出,更主要依靠在社會運動中的實際領導力。
這裡講的實際領導力,指的是流亡的公共領域中的意見領袖、宣傳人才、社會活動家、思想理論人才、組織動員人才、政治顧問,以及資助社會運動的企業家。由於其特殊的早期成員構成,社運圈通常比民運圈更加注重人才訓練和領導力培養,尤其是培育思想理論扎實、精通公共政治、在社會運動方面有專業分工的運動骨幹。
社運圈與民運圈第三個關鍵不同特點是:民運圈有一個實現民主轉型的宏大目標,但是缺乏組織運動策略和專業分工來實現其目標,還無法突破理論障礙重建海內外社會聯結,也無法克服中國社會的原子化問題和普遍社會心理障礙;社運圈將宏大目標拆分成階段性目標,包括反對派政治運動階段、反對派運動階段和國家轉型階段,而反對派政治運動階段有一系列組織運動策略跟專業分工,還有三個階段性目標,包括重新整合反對者群體、進行公共政治訓練、搭建一個貫通海內外的平行社會合作框架。
在這裡,“反對派”作為一種政治策略和新身份認同,其戰略意圖在於恢復海內外社會聯結,促成明確的海內外分工和協作,以及形成有效的社會互動,直至形成一個能夠從一般反對團體中脫穎而出的社會聯盟。由民運圈群體成立的“民主中國陣線”也有不同政見者聯盟性質,但是社運圈的反對派聯盟,不但是基於社會運動的聯盟,還是策略性重塑思想理念、生活方式和社會認同的結果,也可以說,是用社會互動和社會紐帶來代替尋求最大公約數,克服因具體政治分歧不能實現多元合作的障礙。
社運圈與民運圈第四個關鍵不同特點是民運圈沒有的東西,那就是社運圈將重構流亡海外的第二公共領域,為形成平行社會戰略創造基礎條件。對於社運圈來說,重構第二公共領域意味著形成新思想、新文化和新生活運動,同時利用新的技術條件,形成從海外倒灌中國社會的系統性策略。重構第二公共領域不是一味宣揚民主自由和普世價值,而是建立海外與中國社會的溝通平臺,以一種務實的合作態度關注中國社會問題,同時承認和支持不同社會群體在反抗專制活動中扮演同樣重要的角色,將社會運動從狹義的民主派抗爭,擴大到更務實、更具包容性的反對派抗爭。
正如我們前面所講,即使東歐劇變,也不是民主派跟專制政權的鬥爭,而是社會反對國家。反對派聯盟在這個過程中,不僅承擔著連通海內外社會和形成溝通機制的重任,還形成政治顧問團隊和一系列平行替代方案,為大規模社會運動和國家轉型做準備。
社運圈與民運圈第五個關鍵不同特點是:社運圈尤其強調在社會運動中,突出專業化和社會分工合作的重要性,盡最大可能避免非專業人士堆積在不恰當位置,產生毫無必要的社會分歧、互不理解和互相怨恨。在前中東歐國家,我們已經見識過清晰的社會分工合作對社會運動的推動作用。
在既缺乏社會運動又缺乏專業分工的國家,比如現在的中國,很容易將不能勝任相關能力的非專業人士堆積在同一個領域,其結果只能是吵吵嚷嚷阻塞社會運動,連累專業人才不能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而普通民眾也不知道社會困境的癥結出在哪裡,轉而悲觀絕望、乃至憤世嫉俗。
社運圈在推進專業化和社會分工合作方面的努力將有助於分化出新的社會職能,這將大大補償以往因專業化程度欠缺和社會分工不足造成的缺憾,淤塞在同一個領域的社會人才也將通過社運圈的整合行動,重新分配社會職能。儘管社運圈完全可能跟民運圈實現跨界合作,但我們必須正視社運圈作為一股新生勢力,正在激發不可小覷的社會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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