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华夏快递有一篇文章《王玉江：闲谈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1]。对大陆读者来说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好像是个永恒的话题。我曾经写过几篇文章澄清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2-4]，似乎没有多大用处。王玉江这篇文章特别令我失望。王玉江不久前在另一篇文章中谈到经济，我在讨论线上明确指出他的社会主义概念错误而且给出相关课本[5]。从这篇《闲谈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文章看，他不愿搞清楚什么是社会主义。我还看到许多其他华人在哲学社会科学上犯类似错误。
哲学和社科的概念非常重要。如果概念混乱，讨论就不可能有意义并且可能会推导出极其荒谬的结果。准确定义概念是哲学和社科的基础。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研究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当代权威指出经过二千五百年我们对苏格拉底的有些概念可以说能够搞清楚一半。社会主义这个概念没有那么难，大二大三的课本就给出详细定义和解释[6]。读者可以考虑别的课本，但中国大陆出的课本不能用，因为它们常常有意混淆这些概念。
中国为什么要混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些概念？大家知道改革开放前大陆实行计划经济，经济极为落后。文革更使中国经济接近崩溃的边缘。文革后中共一方面要进行经济改革，一方面又要维护它的权力合法性，所以提出所谓“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中国实际上采取的是权贵资本主义，即引入市场经济，但中共牢牢抓住最高权力。中国经济改革还是相当成功的，但需要搞清楚为什么中国发展经济可能成功？中国创造了新的经济模型吗？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从几个方面看中国的经济发展[7]。简单一句话，先有西方的工业革命和经济长期持续增长，才给中国的高速增长创造了条件因为中国才有先进技术和管理可以学习和借用。
古代欧洲的经济并不发达，马可波罗还认为中国比欧洲先进的多呢！（当然现在知道部分因素是马可波罗的偏见；当时的中国和欧洲在经济上互有长短。）西方现代经济发达也不完全是科学技术的结果。文艺复兴开始于十二十三世纪的意大利，哥白尼伽利略生活在十六世纪，牛顿的自然科学的数学原理写于1686年。而西方的经济快速发展，即工业革命，到1760才开始。Samuelson，Nordhaus的经典经济学课本指出当时有两件几乎同时发生的大事：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和美国革命[8]。他们还指出这些导致经济起飞使现在发达国家普通人的生活水平比工业革命前的Prince（直译王子常相当于国王）的生活水平还要高。[7]引用的文献可以补充说明。
为什么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和美国建国在经济发展上这么重要呢？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了解经济学的另一角度》想帮助华人读者学习经济学[9]。根据我的观察大多数华人对经济学不得要领。一般经济学教科书不从[9]的这个角度讲。但最近看了一个介绍亚当斯密的影视以后，发现亚当斯密的哲学思想原来就是这个意思[10]，我不过重新发现而已。亚当斯密对英国的经济发展和工业革命起了关键作用。顺便提一下，我一般不用影视作参考因为通常它们在学术上不够严格。但我还没有读亚当斯密的原著，所以暂借一用。同时我已经读过哈耶克的相关著作[11]，那是基于并发展亚当斯密的理论。所以[10]应该没有大问题。在GFC（全球金融危机）时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依我看亚当斯密比牛顿爱因斯坦还要伟大。牛顿的理论不到二百年就被爱因斯坦推翻，爱因斯坦的理论也不一定能够持续二百年正确不变。但二百多年过去了亚当斯密的理论仍然成立。物理理论固然精深彰显科学探索的顶峰。但多数人日常生活中不需要懂得物理理论，而几乎所有人都离不开经济。当然，这有点像比较 Apple 与 Orange。但认为懂得数学、物理、化学、工程就“走遍天下都不怕”，纯属井底之蛙之梦幻。
再来看Samuelson，Nordhaus提到的经济发展的另一关键：美国革命。美国革命以后美国独立，建国和撰立宪法。美国革命有两个后果对经济发展至关重要：平等和法治。关于平等我以前曾写过一篇分析[12]。注意美国独立宣言的平等与中国过去的财富平等意识和马克思物质上的平等有很大差别。法治对经济发展有密切联系，这在经济学学术界早已知道。有许多法治与经济发展联系的研究文献，感兴趣的读者可以从学习福山的两部政治秩序课本开始。我以前讲过，亚当斯密的哲学与政治分权（美国革命）有重要的相似处：它们的范式（paradiam）相同，即都是分布式（decentralized）。而马克思主义的范式正好与其相反，中央控制型。经典经济学课本指出经济从中央控制型转变为分布式是西方经济飞速发展的重要原因。仔细考虑可以知道马克思主义属于一种反动[14]。中国最近的经济高速发展属于抄袭沿用已经成熟的科技和管理，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遇到瓶颈因为没有更多东西可供抄袭了。长期持续发展还需要法治与分布式的发展范式。
美国宪法的建立是法治的一大进展，但它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早在1215年英国大宪章就限制了英国王室的权力。英国哲学家洛克提出王室应该具有权力来保卫国家和维护治安（有限的集权），但人民应该有基本人权。洛克认为上帝给予所有人有不可剥夺的权利（即使国王也不应该侵犯），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拥有财产的权利。1688年的英国的光荣革命正式限制了王室的权力。杰佛逊在美国独立宣言里对洛克的几项人权稍作改变，宣称人民有生存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人民拥有财产后，当然可以用它来进行经济活动创造财富。在有法律保护时，人民不用担心创造的财富被随意剥夺，创造的财富属于财产的所有者。将来我们还会回到这一点。
1681年自由企业刚兴起时法国一位部长与一批法国企业家会见，问政府能为他们做什么。这些企业家的回答是laissez-faire（法语，什么都不需要，让我们自己来）。后来亚当斯密多次推崇这种经济发展方式，即政府不直接参与经济生产活动只制定法律。用体育比赛作比喻，政府不参与比赛只作裁判员。政府制定法律和法院判决的目的都是为了使公司之间公平竞争，保证 level playing field。当然政府可能建造或经营公共事业（public goods），例如国防，机场，公路等infrastructure。有些公共行业也可能承包给私人企业。这种经济制度的关键是分布式的，没有一个中央集权控制。这是亚当斯密倡导的经济制度，这种经济制度常被称为资本主义制度。
你如果查找意识形态课本，例如[6]，你会发现课本里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的定义，但没有资本主义。原来历史上资本主义是马克思给以前的经济体制起的名称。严格地说，资本主义这个名称不正确。第一，当公民有了财产权以后，用财产来投资增加财富是一种自然发生的经济活动不需要什么主义来指导。第二，在亚当斯密创立的经济体系里资本只是一个要素，还有其它要素包括劳工，管理，市场等。经济学泰斗弗里德曼在《Capitalism & Freedom》[15]一书里就曾经说过资本主义这名词不确切，应该称为自由企业制度。哈耶克同样指出这点[11]。两位著名学者 Acemoglu, Robinson在最近一篇论文中说: “为了比较经济或政治分析，我们不相信应该用资本主义这个词。“[16]。如果给亚当斯密建立的经济体系起个名词，自由企业制度会更合适。现在许多书和文章里沿用资本主义是因为大家已经习惯了。
下一篇我再来分析社会主义。
注释：
（1）王玉江：闲谈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
（2a）韩家亮：北欧诸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2b) Charles Lane: Democrats point to Nordic nations as models of socialism. Here’s how they actually work
（3a）韩家亮：桑德斯的北欧社会主义幻景
（3b）Fareed Zakaria: Bernie Sanders’s Scandinavian fantasy 2-27-2020 或者 CNN GPS
（4）韩家亮：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福利
（5）Re: 王玉江：外行看新冠疫情
（6）Andrew Heywood, “Political Ideologies,” 4th ed., Palgrave Macmillan, 2007.
（7）韩家亮：怎样理解中国的经济增长？
（8）Paul A. Samuelson and William D. Nordhaus, “Economics”, McGraw-Hill, Irwin, c2005 18th ed.
（9）韩家亮：了解经济学的另一角度：多体问题的优化和研究的范式
（10）The Real Adam Smith: Ideas That Changed The World – Full Video
（11）F. A. Hayek, “Law, Legislation and Liberty, Volume 1: Rules and Order,” 1978
（12）韩家亮：平等的意义 http://hx.cnd.org/?p=166239
（13）韩家亮：权力的限制与分割 http://hx.cnd.org/?p=173216
（14）韩家亮: 从四方面看马克思主义的反动（4）
（15）Milton Friedman, “Capitalism & Freedom,” U. of Chicago, 1962.
（16）Daron Acemoglu, James A. Robinson,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General Laws of Capitalism,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Vol 29, No. 1 pp.3–28. “We do not believe the term capitalism to be a useful one for the purposes of comparative economic or political analysis.”
韩家亮：辨析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下）
上篇（林克见文后）指出经济学原来没有资本主义这个概念。马克思给自由企业经济起名资本主义，后来多位著名经济学家指出这个名称不确切。但是因为资本主义这个名词已经广为使用，我们姑且沿用它同时注意不被误导。下面我们来看社会主义主张什么，然后考虑社会主义对经济的可能影响。马克思倡导的共产主义属于社会主义的一种。
Andrew Heywood的意识形态学课本讲述政治学的各种意识形态[1]。这本书的第一章是引论，第二章自由主义（liberalism），第三章保守主义（conservatism），第四章社会主义（socialism）。共产主义属于社会主义的一个分支。这本课本后面还有国家主义，法西斯主义，无政府主义等。前三个意识形态在当今世界中有重要影响，其中自由主义的影响尤其为最，因为自由民主制就是基于自由主义。
社会主义的一章一开始就提及传统上社会主义主要反对资本主义。 [1，99-101页]概述社会主义的起源和发展。1830年代初英国的罗伯特·欧文，法国的圣西门以及他们的追随者开始称他们的运动为社会主义。他们信仰的核心是：人属于社会中一员，所有人有共同的人性。他们强调一种平等：社会平等。社会主义这意识形态从一开始就非常复杂有许多派别。初始的社会主义属于乌托邦一类。马克思恩格斯后来发展了较复杂的系统理论，宣称发现了历史的规律。他们号召推翻资本主义。到一战时社会主义世界就已经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的策略是通过票箱和改革取得权力，称为社会民主派。另一部分通过暴力革命取得政权，称为共产主义。二十世纪末随着苏联东欧共产党政权的倒台，社会主义遭受很大打击。有的人宣称社会主义已经死亡了。但是西方议会里的社会党从自由主义甚至保守主义中吸取部分理念，继续生存。[2]是数年前法国社会党政府上台时纽约时报发的一篇评论。可以看到欧洲的社会党已经与议会中其它党派相去不远。
社会主义的理念有一些道理，例如人属于社会中一员，所有人都有共同的人性。但这个理念非常泛泛很难具体化。先考虑社会主义理念有一些道理的一个例子。人类的一个共性就是所有人类都生活在一个地球上，人类共有一个环境。工业或商业活动会产生外界效应（经济学称为 externality），即在市场效应以外的某种效应。这外界效应可能是正面的，也可能是负面的。一个正面的例子是蜜蜂采蜜的外界效应使得农作物授粉。蜜蜂采蜜本身是为了自己生活，但农作物得到授粉是蜜蜂活动的外界效应，它是正面的。另一个例子考虑生活在远离城市的一人家。假设现在到机场要建一条公路而这条公路经过这家人家。修建公路使这家人家得益处虽然修路的原来意图与这无关。多数外界效应属于负面效应。一个例子是环境污染，工业生产常常会对环境产生污染，这是负面外界效应。为了消除或减少这类外界效应，常常通过立法减少污染。注意大多数情况下，这属于对资本主义体系进行的调整，整个体系的范式不变。
工业迅速发展增加了财富提高了生活水平但也带来了一些问题。上面提到的环境污染属于比较明显的例子。贫富分化则属于比较严重又难解决的问题。大陆人可能熟悉马克思对工业社会的批评，那个时代揭露抨击社会贫困的还有许多人，例如狄更斯。这是社会主义思潮产生的因素之一。其实亚当斯密已经考虑过贫富分化问题。亚当斯密出身并非达官富人而是平民。他研究原本是从大视角出发，从道德哲学考虑。他知道他提出的经济体系会扩大贫富差距，但是整个经济的增长会使底层的人在经济上也受益。（上篇提到的）二百多年经济发展的结果使得一般民众可以享受到工业革命前只有王子才可能享受到的物质财富，证实了亚当斯密这个预见。
亚当斯密的经济体系提出以后也有一些发展，多数是进一步完善这个体系。一个例子是怎样消除行业垄断。亚当斯密经济学的一个要点是公平竞争。如果一个行业被某个人或某个集团垄断，就没有公平竞争，整体经济效益就会减少。另一个例子是凯恩斯提出的政府可以在经济衰退时刺激经济。这些都属于调整而不是取代亚当斯密的经济体系。当然也有个别人挑战亚当斯密的经济体系，马克思就是一个例子。马克思提出了新的经济和政治理论，但他的公有制完全错误，无论经济学理论还是社会实践都不成功。如果从法治和自由的角度看，马克思的理论是对政治和经济长期发展历史的一种反动。洛克的自由主义从法律上确立了个人财产的所有权。当人有了财产权以后，怎样使用是每个人的事，其他人无权干涉。有些生产活动会对社会产生负面影响。只要能够确定具体负面影响做出限制或补偿即可。
哈耶克对经济体系做了详尽的研究[3]。他的出发点与亚当斯密不完全相同。亚当斯密主要从增加经济产出为目的，哈耶克考虑什么样的政治和经济体系使个人得到最大的自由。从总体效应来说哈耶克的体系与亚当斯密的体系相似，因为最大自由会使人的才能尽可能得到发挥。哈耶克的研究考虑了许多细节。他的结论是为了保证尽可能地公正（Just），政府不应该干预市场。哈耶克指出现代社会的复杂性极高，权力中央不可能有调控经济的全面详细知识。举个例子来说，苹果的创始人乔布斯有非凡的企业家才能。但没有任何方法和标准能够使政府预先鉴别这种才能。政府只能提供公平竞争平台（level playing field）让有能力的人从公平竞争中胜出。当每个人的经济活动有自由和有法律保证时，整个经济将达到最佳状态。市场竞争可能产生很大的贫富差别，这可能是因为个人的努力不同，也可能有运气的因素。这差别是无法消除的。哈耶克的研究从哲学的高度完全否定中央计划/调控体系。
随着高科技的发展和全球化，财富的超级集中更为突出。初略分析可以理解这里的原因。一百年前工业生产需要建造厂房配置机器，而且每生产一辆汽车需要相当高的成本。而现在网络软件的复制成本几乎为零。软件的成本主要是研发，一旦在市场上成功则成功产品常常占据全部市场。而且随着全球化，高科技的市场常常遍及全世界。低复制成本，赢者市场全占，全球化造成财富超级集中。现在世界上前几位首富大都是这类企业家。在很大程度上这是新兴工业的结果。法国经济学家Thomas Piketty《二十一世纪的资本论》[4]一书的大量数据可以证实财富超级集中。著名学者Acemoglu, Robinson 最近一篇文章指出Piketty的简单外推结论不能作为经济学普遍规律[5]。
资本主义制度同样存在一些公有经济。一个主权国家需要军队捍卫主权需要警察维护社会秩序。这些需要资金和设备。国家通常还拥有一些公共设施例如机场公路等，这些也需要资金。这些资金常常通过税收筹集。英国大宪章以前国王可以因为各种原因例如战争征税。后来英国征税的权力逐步归于国会。其它欧洲国家也有类似权力转移。[6]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没有公有经济部分，这反映了许多大陆人的错误想法。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通常还有一些社会保险和福利项目。这些财富再分配常常也是国有，我打算另文分析。许多大陆人推崇北欧社会主义模式。但是北欧经济发展时期仍然采用资本主义体系，经济发达以后才采取较多社会主义政策，参考[7,8]。最终这些国家的经济体系仍然是资本主义只不过参合了较多社会主义成分。这种办法也有利有弊（瑞典曾经有过的经济停滞就是一例），这些将来再详细讨论。
注释：
（1）Andrew Heywood, “Political Ideologies,” 4th ed., Palgrave Macmillan, 2007. 有新的版本。但本文所用到仅仅牵涉历史，应该没问题。
（2）史蒂文·厄兰格: 什么是社会主义？ https://cn.nytimes.com/opinion/20120703/c03socialist/ 2012年7月3日。不是完全同意这篇的观点，但有一定道理。
（3）F. A. Hayek, “Law, Legislation and Liberty, Volume 1: Rules and Order,” 1978
（4）Thomas Piketty, Arthur Goldhammer (Translator),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Belknap Press, Reprint ed. 2017
（5）Daron Acemoglu, James A. Robinson, The Rise and Decline of General Laws of Capitalism,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Vol 29, No. 1 pp.3–28.
（6）王玉江：闲谈所得税 http://hx.cnd.org/?p=183164
（7a）韩家亮：北欧诸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http://hx.cnd.org/?p=172251
（7b) Charles Lane: Democrats point to Nordic nations as models of socialism. Here’s how they actually work
（8a）韩家亮：桑德斯的北欧社会主义幻景 http://hx.cnd.org/?p=180664
（8b）Fareed Zakaria: Bernie Sanders’s Scandinavian fantasy 2-27-2020 或者 CNN GPS
相关链接：
1）韩家亮：辩析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上） http://hx.cnd.org/?p=184086
2）The Real Adam Smith: Ideas That Changed The World – Full Video
3）韩家亮：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福利 http://hx.cnd.org/?p=165517
4）韩家亮: 社会主义的起源和发展 http://beijingspring.com/bj2/2010/280/35201955901.htm
文章来源：华夏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