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将结束本课程之前,有必要简略讨论一个必定有许多人关心的问题,就是民主转型之后,共产党及其高级官员向何处去?我将首先讨论共产党的前途。只有终结一党专制才能建立民主,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明显。那么,一党专制的终结是否就是共产党的末日呢?回答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也是显而易见的。像前面一样,我并不打算依靠抽象推理,而是寻求经验作为指针。这样的经验并不难找,东欧国家就是最佳镜鉴——我不想提到独联体集团,因为那里有不少国家今天仍然是威权统治。
东欧的经验表明,共产主义崩溃之时,也是共产党洗心革面、获得新生之际。过去的共产党为了适应发生了巨变的新形势,纷纷改变了名称,公开放弃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认同议会民主,主张欧洲传统中的社会民主主义,亦即定位为中左(center-leftt)政党。例如,匈牙利共产党1989年10月更名为“社会主义党”。波兰共产党1990年改名为“社会民主党”,次年,与从共产党分化出去的另一个组织“社会民主同盟”结成“民主左翼同盟”。罗马尼亚共产党在齐奥塞斯库倒台后最初叫“国家拯救阵线”,1993年易名为“社会民主党”。
惟一的例外是捷克,在那里,共产党没有改变招牌,继续叫“共产党”,而且依然主张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反对自由市场经济,抵制“西方影响”,抨击“资产阶级民主”[i]。
这些与过去的共产党有继承关系的政党,可以统称为“共产党继承党”(communist successor parties)。下面的统计表,可以说明它们“后共产主义”(post-communist)时代政治格局中的地位和影响。
表4. 东欧6国共产党继承党历次议会、总统大选得票排名(1989—2011)
说明: (1)、得票排名的依据是“欧洲选举数据库”(European Election Data) 中相关政党、政党
候 选人得票数(http://www.nsd.uib.no/european_election_database/)。
(2)、“大选”是指直接选举。总统由议会选举的情况,包括匈牙利、捷克以及波兰1989
年、斯洛伐克1999年以前、保加利亚1992年以前,没有纳入统计范围。不过,需要提到
的是, 除了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其他国家转型后首任总统均是共产党改革派领袖。
(3)、议会选举要比总统选举更能体现政党的整体实力,所以,对议会选举结果排名细致一些,
总统选举只记录了得票第1即获胜的情况,其他以符号“*”表示。
(4)、符号“-”表示虽然在议会选举中所得票最多,但由于席位离半数相差较远,其他政党组织
了联合内阁,或者因为是半总统制,总统任命自己所在政党的人担任总理。符号“+”表示
得票数最多、也组织了内阁。
从上表看, 以1993年波兰共产党继承党——波兰左翼联盟——在议会选举中夺魁为标志,多数东欧国家都开始经历共产党的回潮。1994年,匈牙利社会主义党组成了转型后首届政府。1995年,波兰左翼联盟赢得总统选举,转型后第一次控制了行政权。而罗马尼亚社会民主党直到2004年才第一次失去总统职位。除捷克以外,所有国家都形成了由共产党改组而来的政党与其他政党轮流执政的格局。
1995年,前共产党高官科瓦思涅斯基当选波兰总统
东欧转型后的政党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从反对派团体发展而来,二是由共产党改组、重新包装而来,三是历史上的政党的复兴。从反对派团体发展而来的政党,在政治光谱上往往属于中右(center-right),它们主张私有化、自由市场。填补政治光谱上中左区域的则是共产党继承党,它们强调社会平等、福利国家。与新兴的中右政党相比,共产党继承党在组织上有显著的优势,这构成了它们在经历了一段短暂的低谷后崛起的重要资源。转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形势的变化,人们对于它们的过去也不再像刚开始时那样计较。
前面说过,惟一不原意“与时俱进”的是捷克共产党。他依然抱着对其不利的旧名称不放,也拒绝放弃正统的马克思主义。不过,在那里,填补政治光谱中左区域的是历史上一个很有影响的政党——捷克社会民主党(CSSD)。它成立于1878年,当时捷克斯洛伐克还在奥匈帝国的统治之下。这个政党对于捷克斯洛伐克获得独立起了重要作用;在纳粹和共产党统治时期被取缔了。它在捷克转型后作为中左政党迅速崛起,形成了与中右政党轮流执政的格局。它的崛起也意味着捷克共产党转变为社会民主党的机会受到了限制。
当东欧共产主义的多米诺骨牌“一夜之间”倒塌时,不少人曾以为共产党将从此烟消云散。但是,后来的发展很快就证明,这一判断是多么仓促、欠缺深思熟虑。那么,共产党一党专制崩溃后,其昔日的高级官员的前途又如何呢?中低级官员是不需要在此讨论的,因为选举产生的民主政府依然需要靠他们从事管理、执行法律,受冲击最大的没有例外是担任政治性职务的高级官员。上面关于共产党转变为社会民主党而重新崛起的讨论当然与共产党官员的前途有关系,不过,共产党的官员作为个人在新的、民主社会的前途与共产党是可以有所不同的,所以仍然需要予以分别讨论。
苏联、东欧共产主义崩溃后,一个惊人的现象就是精英(elite)——也就是高层人物——的连续性。“令多数观察家们意外的是,共产主义统治的崩溃并没有导致精英的全方位置换。相反,与民主政体的建立相伴随的是精英结构的显著连续性,虽然连续性的程度从一个到另一个国家有重要的差异。”[ii]
波兰社会学家亚赛克·瓦西留斯基(Jacek Wasilewski)发现,在俄罗斯、匈牙利和波兰,在1988年大约900个顶尖政治、经济和文化职位的担任者中,有1/3到1993年依然担任着相同或同等的职务。在担任这些顶尖职位的“新人”中,在俄罗斯有49%来自于1988年仅次于顶尖层的官员群体,也就是副手(副部长)或其他重要职位所构成的“亚精英层”(subelite),在匈牙利这个比例是37.4%,在波兰是26%。换言之,到1993年,在约900个顶尖职位中,其担任者在俄罗斯有82%属于1988年的精英和亚精层,在匈牙利有70.4%,在波兰有59%。
而在总体上,瓦西留斯基进而发现,“赢家”,即1988年的精英或亚精英到1993年任然保持原有顶尖职位或从亚精英层升迁到顶尖层的人,与“输家”,即1988年的精英、亚精英到1993年不在顶尖职位的人,两者比例在俄罗斯是86:10 ,在波兰是23:10,在匈牙利是22:10。[iii]
在捷克斯洛伐克,由于转型是在专制政权陷入瘫痪、崩溃的情况下发生的,在接下来的、1990年的首次政府和议会选举中,有更多过去的高层人物失去了职位。但是,在1992年的选举中,多数1990通过选举进入议会和政府的布拉格之春和天鹅绒革命领导人都失去了职位。从1992年起,捷克和斯洛伐克议会、政府大约1半的高层职务都落于原共产党政府亚精英层的技术官僚之手。[iv]
关于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精英的连续性,并没有相应的统计数据。但是,由于这两个国家的共产党在转型过程中所受到的冲击相对较小,转型之后也更加强大,可以相信,其精英的连续性也应该比匈牙利、波兰更高。前面曾提到,罗马尼亚共产党继承党——社会民主党直到2004年才第一次失去总统职位;而赢得选举的“正义与真理联盟”候选人巴塞斯库(Băsescu)也曾是前共产党高级官员。
需要说明的是,瓦西留斯基比较的是1988年至1993年的精英结构,而1990年至1993年,在波兰、匈牙利等东欧国家,正是声名狼藉的前共产党处于低谷的时期。上面曾提到,1993年以后,以波兰民主左翼联盟成为议会第一大党为标志,共产党继承党开始在东欧国家崛起。所以,东欧国家转型前后精英的连续性实际上比瓦西留斯基的统计结果更高。
那么,前共产党的高级官员们是如何得以保持或获得显赫职位的呢?1995年当选波兰总统的前共产党政府部长科瓦思涅斯基(Kwasniewski),这样为自己过去的经历辩白:“在思想观念上,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 [v]刚才提到的2004年作为中右政党候选人当选罗马尼亚总统的巴塞斯库,共产党统治时期曾担任远洋石油运输官员,他在提到自己的经历时说当时加入共产党是为了促进自己的海上商务生涯[vi]。
加入共产党却并不信奉共产主义,只是为了获得个人的提升、发展,根据美国政治学者约翰·黑格利(John Higley)等人的研究,是东欧70、80年代共产党官员尤其是比较年轻的官员的普遍心态。这种实际上对于共产主义并不忠诚的态度,使得精英们能够快速地重新给自己定位,已从共产主义的崩溃中获益。[vii]
“许多年纪较轻、政治上没有污点的精英人物得以在转型中和之后保持他们有影响力的职位或者转换到新的职位,常常包括私人经济领域的职位。另一些人则曾预见到共产主义的崩溃,尽管不能准确预见其崩溃的方式与时间,他们通过在精英层娴熟地练习羽翼而做了政治和商业上的预备。在1989-90年的转型中和之后,共产党的领导人们都快速行动起来,竭力维护自己的权力基础或建立新的权力基础”。“有些人通过著名的‘圆桌谈判’为自己在后共产党政权中取得职位。许多人将他们过去通过庇护-追随(patron-client)关系网所积累起来的信用变现,瓜分了国有工业企业的许多部分(‘权贵集团私有化’);还有一些人则结伙以‘黑帮’行动方式趁国家监管受到削弱之际牟利。”[viii]
有相当一部分领导人通过将共产党改造成社会民主党、将自己重新包装成社会民主派,从而成功留在或重回政治舞台中心。也有的人从共产党中分离出来,另组其他政党。还有的人参加由过去的反对派发展而来的政党。例如,捷克斯洛伐克转型期间担任临时政府总理的卡尔法就加入了“公民论坛”,在议会大选后由哈维尔提名成为首届民主政府总理。
总体上,共产党统治时期的精英大都在转型后继续占据着重要的职位,有的在政治领域,更多的则在行政、经济领域。从舞台上迅速消失的,是少数过去在政治上抛头露面最多、最声名狼藉的人。例如,保加利亚共产党总书记日夫科夫,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胡萨、共产党第一书记亚克斯,波兰共产党第一书记拉科斯基,东德共产党第一书记、国务委员会主席昂纳克[ix]。
一党专制终结了,民主体制建立了,已经“改朝换代”了,而过去的许多高官却摇身一变依然“盘踞”在各个领域、享有许多机会,这种情况不免让一些人感到不公平、失望、愤世嫉俗[x]。这种情绪当然有益其可以理解的方面。不过,终结专制、建立民主的努力,不是、也不应该是你死我活的零合游戏、不是过去的共产党革命。精英的某种程度的连续性不仅是不可避免的,对于民主的稳定和巩固也是有积极意义的。当许多有经验、才干、过去在体制内享有较高地位的人,在新的民主社会依然有机会找到合适的位置、发挥作用的时候,他们就用不着抗拒民主制度的建立或者想办法推翻民主制度了。
波兰反对运动的灵魂人物、1989年圆桌谈判的参与者米奇尼克(Michnik),2010年7月到北京与一些自由知识分子座谈时,提出一个劝告就是,“必须创造这样的条件,转型后旧的共产党人应该能找到他们的位置。如果我们歧视共产党人,将来就会有这样一股势力反民主。”[xi]作为一个亲历者,米奇尼克所谈的对待旧精英的态度,不只是波兰的经验,也是其他国家的经验。
本课程教师王天成2010年在哥伦比亚大学与米奇尼克合影
不过,正如人类的经验所同样揭示的,任何事情都以保持在适当限度内才会有好效果。过去的精英看不到在新社会的希望,对于民主的建立和巩固是不利的,另一方面,精英的连续性过高,对于民主的建立和巩固也是不利的。苏联崩溃后,包括俄罗斯在内的独联体国家,旧权贵集团结构并没有受到多少损害,过去的领导人依然把持着种种重要职位,所以,这些国家没有巩固戈尔巴乔夫改革的成果,而是回到了威权主义。有的国家,例如乌克兰,在经历了颜色革命后才走上民主的轨道。独联体国家的经历显示了依靠自上至下改革的转型模式的局限性。
共产主义对于中国是一场噩梦。到过美国的人都知道,在申请签证的时候,申请表上有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就是你是否参加过共产党和纳粹组织——共产党被与纳粹组织相提并论。这当然是有道理的。追根溯源,共产党其实是纳粹的导师,当年希特勒从苏联共产党那里学了许多东西。不幸的是,共产党已经统治了中国60余年——不过,这一页终将翻过去,对此不应该有任何悬念。
我并不认为共产党是不可改造的。共产党一党专制的终结既是共产党的死亡,也是其新生的机会。对于它而言,明智的选择是像前东欧国家共产党那样转变成社会民主党,在新的政治光谱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对于年纪仍然较轻、思想开明的共产党官员而言,一党专制的终结也是其新的机会的开端。他们从此有了可能成为民选的议员和政府领导人。
[i]参见Erhan Buyukakinci: The Neo-communist Parties and Power in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Change in Political Discourses and Foreign Policy Positions( East European Quarterly, XXXIX, No. 3,September 2005)。
[ii] John Higley, Judith Kullberg & Jan Pakulski:The Persistence of Postcommunist Elites (Journal of Democracy 7.2,1996).
[iii]见上文对亚赛克·瓦西留斯基(Jacek Wasilewski)统计研究的介绍。这里对东欧国家转型前后精英连续性的介绍,主要来自于John Higley, Judith Kullberg & Jan Pakulski的研究。
[iv] 数据来自于上文。
[v] 参见上文。
[vi] Wikipedia :Traian Băsescu.http://en.wikipedia.org/wiki/Traian_B%C4%83sescu.
[vii] 参见上文。
[viii] 同上文。
[ix] 参见上文。
[x]匈牙利、波兰等国家在转型后,不断有人要求制定洁净法,让那些曾协助安全部门实施迫害、控制却依然担任重要职务的人说明、承认真相,就与转型前后精英的这种相当高的连续性有直接关系。